飞翔在车祸现场

-01-

以前看过一部小说，讲一个穷酸秀才心怀绘画理想，却被村人嘲笑。村民都在地面拿双足走路，他的祖先却可以在树上飞来飞去。从村东口到村西头，只不过是几个凌空一跃，如同鸟儿一般，一展翅便可遨游天地，俯视江河。

可他不会，他总想追寻祖先的步伐，多少次从高树跃下，却除了鼻青脸肿一无所获。树底下摇着蒲扇乘凉的人，看到他摔下来的时候，就会故作惊诧的说：

“呦，这不是会飞的鸟人先生嘛，咋从天上掉下来了？”

紧接着，周围的乡邻哄笑一团，他则拍拍泥土，不屑的昂着头从这些愚民中间走过。

后来，他一个人背着祖宗传下来的名画远走他乡，去寻找能够让自己飞起来的风、去寻找能包容梦想生根的地。

很多年以后，一个落叶萧萧的秋天，当年痴心妄想的少年回来了，他不但没学会飞，连抬起头走路都不会了。

村口的人们照旧在打牌、晒太阳，他则像做贼一般从旁边走过。可偏有好事的人，认出满脸胡须的他，便故意大声问道：

“鸟人先生，你会飞了吗？”

他愣了一下，身子像被符咒定住一般，不再动弹。半晌，他僵直的脑袋缓缓转过来，叹了一声气，说：

“人哪里有会飞的？”

他跟出发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头颅之前高高翘在天上，对着太阳，如今却垂在胸口，只能看见眼前三尺远的尘土。另外，他身上背的传家之宝——那副祖宗视作命根子的明代真迹，却不见了踪影。

说完之后，他又把头颅挪了回去，继续向村子里头走去。

夕阳下，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步伐迟滞，就好像那影子粘在地上一般。他离家五年闯荡江湖，回来时却像老了五十岁一般，失魂落魄，真让人不胜唏嘘。

-02-

我只是个普通人，也不曾做过飞翔的梦，更没有从房檐跳下，去试探风的脾性。不过我倒是切切实实飞过一次。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刻风从耳边缓缓吹过，浑身无着的轻盈感觉。

那是十年之前，我还在初中上学，那年的冬天冷的异常，数年不遇的大雪，牢牢的粘在地上不肯融化。电视上，南方的大雪压垮了电网，无数人堵在火车站，回家成为最遥远的等待。

我则不争气的感了冒，发了烧，腊月的风像掺了冰做的刀。一阵风刮过，感觉这脸上就要开裂了。我去采买年货，回来之后就过上了天天喝药，抱着体温计过活的日子。

药一喝就是两年，病却不见好，那一阵子，走在路上都是轻飘飘的。除夕夜里，烟花绽放在看不见光的天空，那么美丽，那么冰冷。

无奈之中，别人给丈母娘拜年的日子，我住进了医院。一周以后，病情好转，才颤颤巍巍的被扶回家。不过，三两天之后，我就觉的健步如飞，神清气爽，或许是在床上困了太久的缘故，心里面总是兴奋异常、莫名激动。

-03-

正月初八那天，我骑着家里那辆老当益壮的嘉陵125，去镇子上买菜。把菜绑好之后，我就上车准备出发，可耍社火的队伍却堵在眼前，一步三回头的向前挪动。

沿街不时有鞭炮响起，队伍里的狮子、金龙还得去那些人家门口转一圈，如此一来就更慢了。

我挂上档，捏着离合，一直等着。后来突然发现，敲鼓的队伍和大头娃娃的队伍中间有两米多的间隙，便想穿过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松开离合之后，瞬息之间，我右斜着的车头，被突然而来的强大动力推搡，一下子向前方冲去。

仓促之间，用力纠正方向的我，只顾死死的握着车把，以防撞到社火队伍和行人，于是乎，我一生摩托车驾驶技术的最高峰出现了：

低档位，大油门，加上一双松不开的手，我的摩托在前进的同时抬起了头颅，就像老虎腾身跃起一般，向前冲去。后轮仍然跃跃欲试，试图继续冲锋，前轮却已经在我的面前悬空，在左右摇摆的前轮四周，人群四散而逃，队伍也没了形状。

我一个人纵横在宽阔的马路中央，车身摇晃着向前跃动，就像骑着一匹未经训化的野马，不断的狂奔，跳跃，试图把我甩下。我偏死死抓住车把，不肯松开。我使劲控制车的平衡，却忘了松开油门，或者说，当时的情况下我根本松不开。只能这样僵持着，单轮独秀，一路咆哮着向前。

当然，一个人的表演难以坚持多久，四周的观众还在惊讶的躲避，我已经支撑不住，车身开始倾斜，逐渐到了难以恢复平衡的程度。最后，我被我的座驾抛弃，成功的飞了出去。

按理说，飞的时间应该很短，但是我却意识清晰的感受到了那一刻的飘逸。当时，我身体在空中旋转和飞翔的轨迹难以捕捉，但是在我被甩出去，扔在路边的绿植之前，我心中产生了一阵奇妙的感受。

我有些激动，似乎更像是骄傲，内心的自豪在紧张和兴奋中被点燃，跟着凌冽的寒风一同燃烧在我的胸中。很难准确描绘那时的感觉，内心似乎有些开心，好像自己真的是特技车手，在万人狂呼的赛场表演一般。不过片刻的欢愉不能改变悲剧的结局。

当我清醒的在众人俯视的目光中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场景一定是十分丢人的。我的车在十米之外的马路中央，我却在马路边上的鞭炮残渣中躺着。我反应了一两秒，身边的路人嘴里面似乎在议论着什么，类似于这是谁家的孩子，要不要送医院，这开车也太野了之类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一只手扶起我的身子之后发现自己四肢健全，全身无恙，就去找我的车。

此刻他已经熄火了，钥匙还插在车头上，后视镜却成了碎片，我感觉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好丢人啊。也不去接触别人的目光，便低着头，疾步走向车轮仍在旋转的摩托车，过去一只手就提了起来。

然后在众人议论纷纷的目光中，推着它离开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是天赋神力，我平时两只手才能勉强扶起，摔了一跤倒还勇武有力起来。

等到社火的锣鼓声离我很远，刚才看到我糗样的众人都不见了踪影之后，我才在路边停下来，检查我的车。

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后视镜少了一个，侧身沾了好多灰，还有就是保险杠倾斜的很厉害，就是它保护我腿没有被两百来斤的车身压到。

我把它慢慢掰正，然后骑了上去，一打火，竟然还能启动，随着车身震动，排气管不断向外吐着黑烟，车子也温暖起来。

我腿却开始抖动，这会儿才觉得后怕，松了一口气之后，我没敢立马就走，而是让那条不中用的腿，尽情的抖了一会儿。等到情绪稳定的时候，我再次挂上档，轻轻拧了一下油门，车子慢慢启动，我把脚放在脚踏上，开始慢慢的向家里驶去。

回到家里，父母看我一身土，羽绒服也破了一道口子。就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是被人打了还是咋了？

我说没事，摔了一跤。

然后便把我的英勇事迹，像刚才这般复述了一遍。后来，家里人就不咋让我骑摩托车了，我也升入高中成了住校生，每逢周末才能回家。也因此没了机会去骑车。

-04-

仅有一次例外，那是在我高三毕业的时候，去同学家游玩，我骑着同学的摩托在湖边的小道上疾驰，水中的倒影像风一般穿过湖面，我转了一圈，想起当年飞翔的画面，便松了油门，停了下来。

现在十年过去了，不知道我的车技是否有所生疏，不过，我还是更怀念那一刻在风中飞舞的感觉，那种轻盈和自由，甚至淹没了接踵而至的疼痛，真是让人想念。

至于那个幻想会飞的少年，不是丢弃了理想，而是认清了现实。

他远走他乡才看到现实的模样，在理想和现实的鸿沟面前，他发现了自己的渺小。殊不知，认清现实才是实现理想的开始。可惜他死在了黎明的第一束曙光之前。

如今我站在人生渡口即将远行，江面上波涛汹涌，暗流涌动，山林里，猿猴啼叫，长风呼啸，唯愿自己也能做个会飞的少年，不忘心中所愿，不悔脚下之路。尽情飞舞，徜徉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