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兵的故事:战争之后,永远不能到达的是故乡 | “今我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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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采薇》是一个时间线索很完整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年轻人随军出征,抵御外敌。他离开的时候很年轻,杀敌也勇猛,见过高头大马的凯旋,也见过尸横遍野的荒原,他在一场场恶战中侥幸活下来,但也在凄凉的征戍生涯中耗尽了青春。
他年年盼着回家,终于能够踏上归途。可故乡早已不是去时的杨柳依依,雨雪交加中的归人,再也不是昔日的少年。
他已经很老了,老得没有几天可以活了。
物是人非,亲故凋零,风烛残年,无人可诉。
二
小时候读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觉得优美非常;待到阅历渐长,再读起来,只有无尽的悲凉。
战士们为国而征战,为胜利而喜悦,见惯了高头大马,防备着敌人狡猾。他们每一年都很想回家,回到依依的杨柳下,可是只要仗打不完,弓就不能放下,家就不能回。
虽然离别是所有人都逃脱不了的宿命,但有些人的一生,是长相厮守之后终有一别;有些人的一生,是难得欢聚,唯别离时日长久。前者充满温情与满足,后者往往伴随着强烈的悲怆,这种情感力量能为悲剧的主人公赢得身后名,能让数不胜数的蹉跎者找到共鸣,但绝然补偿不了破碎的个体命运。
去国离家,物是人非,是战争文学永远的情思所在。
《采薇》让这种情感力量,穿越时光来到今天。为国出征的战士,离家时风华正茂,归家时大雪纷飞,如同花白的鬓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十六个字的时间线条,跨越的是一个人不能回还的半生,是岁月忽已晚的错愕,是国和家不能两全的痛苦和沧桑。
《采薇》,自“薇”而起,这是一种豆科植物,种子和茎叶都可以吃。诗的前三章都以薇起兴,用来叙写思归之情,很贴合军旅的生活实际。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是春天,薇菜刚刚发芽;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这是夏天,薇菜的叶片肉嫩肥美;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这是秋天,薇菜的叶茎已经变得粗硬。
一茬茬的薇菜经历春秋,由嫩而老,由老而湮灭。将士年年思归,经春历秋,等仗打完了,他们终于能够踏上归途,而生命的时日也所剩无多。在“采薇”这样一个寻常的动作里,蕴含着对生命从茂盛走向衰老的深情关照。
自然万物的消长,也意味着生死轮替。这种朴素而直接的比照,渗透着对生命和时间的深刻理解。毕竟,人的一生,也不过薇菜的一度春秋而已。
三
汉乐府中有一首《十五从军征》 ,几乎是《采薇》的具象化: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十五出征的人,八十岁才回来。人去屋空,亲故俱亡,墓冢累累;野兔野鸡已在屋内做了窝,庭院荒芜杂乱。老兵做好了饭,才想起不知该给谁吃。那就自己吃了吧,他走出年久失修的破门,似乎想看到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唯潸然泪下而已。
这似乎就是《采薇》结局的白描版本。
对用尽无数男儿一生光阴来征戍边境这种战争行为的叙述和解构,似乎成为了一种文学反思模式。《小雅-采薇》和《邶风-击鼓》、《豳风-东山》,从精神内核上来说,也属于一个故事体系。他,一个战士,可以唱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可以唱着“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朦”。他们的情感维度复杂而丰富,爱自己的国家,愿意奉献出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但在结束这一切后,他们心心念念的故乡,在地理上已经永远消失,在心理上也渐行渐远。
从他们出发那一刻起,归途的终点就已注定了永远不能到达,永远在路上,直到老,直到死。
四
他们当然是不喜欢战争的。
就算男孩子喜欢戎装,也没有人会喜欢真正的战争。热爱生活的年轻人,不会喜欢把长矛刺进另一个年轻人的身体里,看着他死去,并且在死去之前挣扎着杀死自己。
但他们没有选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戍卒之命如草芥,死了便是死了,说不出话来,没有名字也无人收尸。
上古时代离今天很遥远,读起那时的诗作,今人很容易觉得文辞优美,却不大容易感觉到古人征庶的悲惨。同样是战争,当时间距离缩短,我们对二十世纪后的战争之痛明显更能感同身受,才会发自心底地心疼那些稚嫩的年轻人。对比他们的命运,以平常人的方式度过一生足足称得上是莫大幸运。去结婚生子,去享受人生的乐趣,而不是还没想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就白白送了死。
电影《无问西东》中沈光耀的母亲就这样说过:
“我怕,你还没想好怎么过这一生,你的命就没了啊。”
沈光耀投笔从戎的青春,演绎的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他甚至没有机会在雨雪之中白头而归。但是当飞机下坠,他最后说的两个字却也是:回家。
《采薇》这样的故事,在中国的历史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
热血的年轻战士风餐露宿,落得一身伤痛,每天面临着死亡和战败的威胁。没有爱情,没有休憩,没有天伦之乐,甚至终其一生未曾成就功业。归来时,只有一副残破的身体和一双浑浊的眼睛。
昔时同出征,今尚存者十无一二,俱埋泉下泥销骨,唯寄人间雪满头。
那是些一生回不了家的人,他们的家永远不能到达。他们中的大多数也留不下自己的名字,留不下自己的忧愁和哭声。
当他们的将领说: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打赢这场战争。年轻的将士,是那个“我们”,而衰老病弱甚至尸骨无存的他们,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代价”。个人的情愫与战争的责任交织在一起,豪迈伴随着悲凉,坚强裹挟着柔软,这种真实而朴素的表达,言浅情深,成就了生命的真实,也成就了人性和情感的高度。
某种程度上来说,从战场上存活下来的人,也是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对国家和历史的牺牲。毕竟死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带着困惑和悲怆度过余生才更加艰难。桎梏中逃出的人往往不知如何适应自由,习惯了刀光剑影的人也不再知晓如何温存。
有史以来,千千万万的战争对普通人的摧毁,换来了帝王功业,推动了历史更迭,传递着穿越时空的情感力量,也引发了普通人关于如何度过一生、如何面对命运无常与世事变迁的长久反思。
那反思就是,如果命运没有了枷锁,生存不需要抵抗,余生没有了雨雪,存在没有了矛盾,那你的一生里,还能不能够拥有足以突围时间的力量,去走出百年的一生,获取千年的共鸣?
附:《小雅-采薇》原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