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犬女孩
我来到临海的落地窗边。
初秋的凌晨,万物本应沉睡在黑暗中,但不知何处而来的灯光映照到不远处的沙滩,沙滩上空竟显出一片灰蓝。
总公司派我到这座南方城市处理分公司的一些事宜,预计要在这里度过一个月的时间。
分公司将我临时安排在这个海边宾馆。宾馆半旧不新,是一幢二层建筑,统共不过十几个房间,但客人算我在内也就五六人。
我住在二层向阳的一个双人房,每天早出晚归。
这日,一直忙到深夜,凌晨才回到宾馆。我打开窗户,想要吹吹风。
略带凉意的海风稍微缓解了些连日累积的疲劳。我闭上眼,大脑似乎也暂时停止了快速运转。
突然,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像是随风而来。
我转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方向,但它吹散在风中,隐隐约约,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我睁开眼,极目眺望,除了沙滩边一道雪白的海浪,便什么都没有了。
不……那道白浪上似乎有一个白色圆点。
那个白点在移动。
原来是一个人。
一个长发女孩,身上穿着被风鼓胀开来的蓬松白色衣裤,逐浪奔跑,似乎一边呼喊着。她的声音在巨大的风声和海浪声中虚无缥缈。
我听不清她喊的是什么,或许纯粹只为了发泄内心的情绪而乱喊乱叫。
确定她不是投海自尽后,我松了口气。
上床入睡前,我仍在想,这个世界有太多令人烦恼痛苦的事情,很多人因此想不开,幸好她不是……
因为熬了好几晚,我睡到午后才起来。
窗外传来嬉闹、说话声。
我拉开窗帘,屋内顿时明亮了许多。初秋的阳光洒在身上,已失却夏季的杀伤力,微热舒适,迎面的海风也分外清爽。
因是周末,沙滩上的人有点多,尤其小孩子兴奋地跑来跑去。平时安静的午后,此时,变得活泼有趣。
我也想舒展下筋骨,便换上泳裤,打算去海里游泳。
从宾馆到海边只几步路,我走过环绕宾馆的木栈道,走下鹅卵石铺成的斜坡,穿过沙滩上的人群。
海水有些凉,没有其他人游泳。
我在海里呆了一个来小时,在海岸和一颗大礁石间来回游了好几十趟。直到身上发热发烫,手脚酸痛,我才爬上大礁石凸出的岩面上休息。
在这样的午后,坐着发呆也算一种不错的享受。
我包着事先搁在礁石上的浴巾,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的沙滩。
不像宾馆窗前,从这个角度,我可以看见人们的正面,他们脸上的喜怒哀乐。
这里面数小孩子的笑脸最多。他们挖沙坑、堆城堡,或是你追我赶,每个人脸上带着笑,仿佛没什么烦恼。只有大人的责骂才会干扰到他们的快乐。
亲昵的情侣说着悄悄话,一脸甜蜜。正好和那些茫然望着海面的人形成对比。
还有一些人埋头玩手机,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或许他们正沉浸在屏幕上的内容带来的隐秘快乐中。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在海滩上穿梭。
她吸引我注意的是她飘扬的红色长裙和奇怪举止。
她梳着两根麻花辫,一张脸挺清秀的,只可惜眉头紧蹙,红色长裙及地,像没有脚似的。
她不时停下与人交谈,短短的一两分钟,那些人的表情从最初的疑惑转为歉意。而女孩的眉头没有松开过。
我扯下浴巾重新跃入海中。
游到对岸后,我看到那个女孩远去的身影,心想,她在找什么东西吗?
那个女孩没有折返回来。
公司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之后一个礼拜,我没再加班。因为是总公司特别外派,我不用打卡上下班,做完事情便回到宾馆,游泳、晒太阳,每天如此。
下午三点多,太阳挺大,但不热。
我偶尔还会看见那个长发女孩,每次都穿不同颜色的裙子,红色、粉色、金黄色……非常鲜艳的颜色。
倒不是我刻意关注她,只不过工作日沙滩上的人寥寥无几。
每次,她出现不到半小时,和两三个人说话,说话的时间加起来只有几分钟。大部分时间里,她高昂着头,目视前方,默默地走路,看起来又不像找人、找东西。
沙滩上的人很少,但她从来没跟我说过话,可能她觉得一个除了一条泳裤全身上下光溜溜的人很不可靠吧。
但她的确让我生出了一些好奇心。
有一次,我游回岸上,她正好和一个人说话。我悄悄走过去,但不敢靠太近。她说话停顿的时间很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像耳语。
当时,与她说话的那个人也像没听清,表情怪异地看着她,像看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接着几天,我都没看见她。
我想,没有人喜欢被人当做疯子。
热闹的周末又来了。但海里依然只有我一个人在游泳。
岸上或站或坐或卧的都是人,人头攒动。我又改为在海里的礁石上休息。
当我摘下泳镜眯缝着眼看对岸的时候,那道红色恰好闪入视野。
她又来了。
她的样子没变,但表现和初时有很大不同。
我盯了她好一会儿,她一直跟一个长相富态的中年女人说话,不仅嘴巴没停,而且双手比划着。
那个中年女人点点头,似乎理解她的意思,但最后还是遗憾地摇摇头。
我看了看表,她们足足聊了五分钟。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我有点不明白。
那天,她待在沙滩上的时间似乎比以前长。
之后两天,我没去海边。回总公司的时间只剩不到十天,我忙着做各种报表和写总结。
待有空再去的时候,我发现那里多了一群“狗友”。
那是十来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带着自己的狗到海边玩。他们相约午后或是周末来遛狗,陪狗在沙滩上飞奔,朝海里扔塑料飞盘,训练狗去捡。
有时候,他们解开狗们的绳索,让狗游水刨沙、互相追逐,自己站着聊天。
这些狗大多不是名贵的品种,其中有一两只杂交的金毛,其他却是瞧不出混了哪几路血源的中华田园犬。
天高海阔,我不再独自畅游。几颗小小的狗脑袋浮在海面,离我时远时近,像沉默的海龟。
我从水里起身,走上岸,一个牵着白色小型犬的男青年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好像对我一点也不陌生。
“我以前参加过冬泳队。看你好像很喜欢游泳,每天都来。“
我微笑着点点头。
于是,我们便聊了一会儿,话题无非是天气、水温和游泳。聊着聊着,我问了问他们这群人的来历。
他告诉我,他们这帮人是网上认识的,大家都养狗,又住在附近,就建了一个狗友群。
我们正说着,我转头瞥见那个红裙女孩和他们中的一个人说话,样子挺熟络的。
“你认识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吗?”我问道。
“她?”男青年看了看红裙女孩,说,“哦,最近刚加入我们的狗友群。”
“我没看见她有狗啊。”我疑惑地说。
“她的狗丢了。“男青年面带同情。
“她……“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在找她的狗。“
我看着红裙女孩怯生生地搂住一只狗的脖子,脸上洋溢着狂喜,好像找到自己的狗一样。
之后,我去海边,总见到那个女孩混迹在那群人里头。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和每一个人谈笑风生。她的狗似乎还没找到,但她却像把这件事忘记了。
也许,她很快会有一条新狗,我想。
我已经完成了在分公司的任务。后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
第二天,我租了躺椅和遮阳伞,打算在沙滩上看一天书,最后再享受一下这座海边城市的宁静。
不知看了多久的书,我抬头看前方。
那些人又来了,在细白的沙滩上奔跑,发出阵阵欢呼。我却并不觉得吵耳,瞅着他们夕阳照耀下的身影定定地看了很久。
“嘿,你挺悠闲的,每次都能在这见到你。“
我突然意识到身边站着一个人,就是上次见到的男青年。
我笑笑,不置可否。
男青年问我看什么书。我们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之后,一时没什么话好说。
我看着他们那群人,随口问道:“今天怎么没看到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
想不到男青年冲口而出:“别提了。“
“是个骗子。“他说。
“什么?“我大吃一惊。
男青年摆弄着手里的狗链,用不屑的口吻说道:“她根本没养过狗,也不住在这一带。“
我惊讶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骗了我们好一阵。本来我们可能会一直蒙在鼓里。她在群里不怎么活跃,私下我们也没什么联系,但跟我们群里的一个女孩儿关系还可以。”
“是……那个女孩发现的?”我问。
“那个女孩说她很宅,平时也很少使用社交工具,怎么说呢,就是有点……怪。所以,她上网查了查,终于翻到她一篇年代久远的网络日志。”
“她和我们说的都是编的。”男青年忿忿地说。
这时,男青年的狗跑过来蹭了蹭他的腿,他亲昵地摸摸它的脑袋。
“她为什么要骗你们?”我问,心下大感不解。
“我也搞不清楚,可能……”男青年想了想说,“可能她想……偷我们的狗?”
“不会吧?”我不禁反问道。
男青年尴尬地笑笑:“我瞎猜的。”
男青年的狗跑走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他呼唤了一声狗的名字,便要追上前去。
“你可不要被她骗了。“男青年走开之前,好意提醒我。
我朝他摆摆手,没再说什么。
沙滩上的人渐渐稀少。一只大鸟怪叫着掠过天空,投下的巨大阴影流云似的移过来,移到我的头顶被遮阳伞挡住,我便看不见了。
夕阳似乎要彻底沉入海天的尽头,书页上的字已变得模糊难以分辨。
那个女孩还是没有来。
我合上书本,在慢慢变冷的海风中坐着。所幸,埋住脚面的沙粒还带着白日留下的太阳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