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青春不疼痛
我在收拾行囊,一个父亲当年走南闯北用过很多年的肮脏背囊,现在又传到我的手里,它把父亲双手磨得如树皮一样粗糙,又来磨粗我的双手。父亲看着我,像是看一头犁地的牛,母亲也看着我,像是看一口出栏的猪。我通过镜子看着我,我看见一条决绝的狼,眼神凶狠而锐利。算命的曾说过,我脑后生有反骨,天生的反骨仔。
我高中读了两年,父亲被叫去学校十多次,每一次我都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有很多次是什么原因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记得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就像我记得每一次年近五十的父亲在不到三十岁的班主任面前如何的低声下气。就像我记得班主任当着全班人的面踹我一脚,骂到:“就你这逼样还上市重点,中考作弊的吧。”并以我成绩作假之名把我的座位从教室正中间流放到了靠窗的角落里,那是温暖教室里的苦寒之地。
十多年过去了,那恨意早已深入骨髓至今难平,仿佛被如影随形的利爪牢牢抓住。漂泊江湖的这些年中,那恨意便时时伴随着我,它消解了我的孤独,践踏了我的寂寞。也让我时常后悔,当初没有一拳打在那张卑鄙的脸上。后来我学会了苦中作乐,我时常在上课的时候望着窗外,教室位于四楼,所以我的目光变得极其长远。我可以抬头看到远处田野上撒野的狗,低头看到近处树梢的聒噪的鸟。
我记得第一次父亲被叫去学校的时候,是高一入学军训,我跟军训的教官打了起来。我从十二岁开始每天健身,风雨无阻,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十六岁的时候便已经一身的肌肉,臂力过人。那个尚且年轻的教官很快便被我扑倒在地,但很快我也被三个教官扑倒在地。武警训练的擒拿技在三打一对付一个十六岁的学生时,威力十足。一边一个教官将我锁住双手按在了地上。互不熟识的同学中,我看见她怯生生的看着我,我想大概是我凶恶的眼神惊到她,于是闭上了眼睛。她应该会记住我吧。
高中的两年里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影子。她蹦蹦跳跳的笑声,向上扬起的嘴角和如月牙一样的眼睛。是我关于十六七岁的记忆里仅有的光芒。我曾在他她生日那天将准备的礼物悄悄的放在了她的课桌里。她在后来的转学后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她在信中说,她知道那个礼物是我送的。这封信被我撕碎扔进了山顶刺骨的寒风里。从此我灰色的青春岁月里只有彻骨的寒冷和永远抹不去的伤痛。生性有多么桀骜,青春便有多么残酷。
那两年里,我像个刺猬一样,耸起全身的刺。高二某个夜里我在学校的电话亭旁边与一个向来无人敢管的高三学渣起了冲突。对方集结了十几个人将我堵在宿舍。“打死这小逼崽子”他们喊着向我扑来。我从床垫下抽出准备好的铁棍将为首喊话那人打了个头破血流,铁棍打在他头上传来的感觉像是敲破一颗鸡蛋,我看见他捂住头部,但血从手指间流了出来。在狭小的宿舍里我的几个懦弱的室友无人敢动,将我们一起网吧通宵打《传奇》的情谊弃之不顾。甚至在事发之后,也无人为我证明我是被迫防卫。虽然我自称我阻止了他们的犯罪行为,我这么说是因为我阻止了他们把我打死,但结果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我为敌,我因寻衅滋事,斗殴,持械伤人,人证物证俱全,被记大过留校察看处分。可能是他们觉得我不像那么容易就被打死的。
高中的两年,我几乎没有学到任何课业上的知识。大多数的时候同学在教室里上课,而我在教导处写检查。我曾写过无数份的检查,所以至今我写起检查仍比写小说要随意得多。不写检查的时候,我就在教室的角落里读小说,不论是上课还是下课,也不管是上什么课。直到语文老师没收了我的书并在课堂上把书摔到了讲桌上说:“我不反对你读书,但你读这种脏书……”于是,我成了公认的思想流氓,而那时候我仍在留校察看期间,我因违纪屡教不改,课堂上读禁书被开除。
那本书是我从地摊上花十块钱淘来的盗版的贾平凹的《废都》,印刷粗劣,字迹模糊,但相对于价格已经是物美价廉。那是地道的原版,里面没有出现“此处作者删除××字”字样的那种。事实证明被删除的内容比没被删除的好看。后来《废都》被解禁,我却再也没有给自己平反的机会。我也再也没找到过那么完整的没有遭到阉割的《废都》。我至今仍怀念那白色纸张上大片大片的模糊字迹,像是那个冬天雪地里裸露的大片大片的荒芜。
我记得那天早上一早父亲去学校里,我正在教导处写交代材料,他们要求我把在学校所有的违纪行为都写下来。实在太多,我感觉这辈子可能都写不完了。我用那一个早上的时间写了一首歪诗,诗的内容如下:
我想我将远行
带着今生的情人和来世的牛马
背负我耕种的土地
以及来年春天的花朵,秋后的果实
哪怕被压弯的脊梁在我的头颅下驼成一座山峰
我想我将远行
去山海关看望横卧在铁轨之上的婴儿
他在王重生的日子里降生在诗人死去的地方
我听到黎民的欢呼和蝼蚁的嘲笑
我将俯首于他的光芒之下,说:神 !
我想我将远行
追随夸父的脚步去珠穆朗玛之巅朝拜太阳
背后是东南的繁华西北的黄沙
和那被饮干的河流
让汗水浇灭地狱里的烈火和内心的绝望
我想我必将远行
背对我的家乡,也背对着背对着父老的目光
我将作为诗人的牙齿或胡须去聆听最高不可攀的教诲
那是我的理想
有着足以让泪水澎湃的力量
我想我即将远行
带上我打娘胎里就带着的短刀和长剑
那是我的荆棘之程
我知道它的尽头将是怒放的生命
我将因此而高贵
我就要远行
中途邂逅一座城池一片沼泽
和那魔鬼一样诱惑着少年的姑娘
父亲说:“我去给你们学校领导说说好话,让你回去上课吧。”我实在不想父亲再次在他们面前低声下气了,我说:“你别去,这学我不上了!”我看见父亲红了眼眶。我不知道那时他的心里是不是比我更痛苦,但我能理解他的痛苦,他却未必能理解我。后来我曾想过,如果当初我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我的命运会不会与现在不同。
那时适逢秋季征兵,辍学后父亲让我报名参军,我无意于此,但又不想再让父亲失望。于是去报了名,本想着会在严格的筛选中被刷下来,却不想十分顺利的通过了验兵的流程。政审通过后,我领到了一套新兵的衣服。我突然想起了那高一军训时那几个把我的脸按在地上摩擦的教官。于是我对着那个负责征兵的军官大声的说:“我不愿当兵。”这并不能代表我没有保家卫国的愿望,事实上我愿意为我们的国家奉献我的热血。但是这一腔的热血憎恨一切禁锢。憎恨一切把我压倒,试图磨平我棱角,把我变成一颗光溜圆滑的鹅卵石的地方。
那天刚回到家里,父亲似乎已经等不及打了我一耳光,他已经被我磨光了所有的耐心。当他为我规划好的一切都被我无情推翻,所有掏心掏肺的谈话都只是耳旁风,他开始实施最原始的管教来捍卫他作为家长的尊严。至少在过去的十多年里,这种管教十分有效,我至今记得我幼时挨过的棍棒。父亲在一次次的挥动棍棒时老去,而我在一次次的挨打中长大,父亲不再是从前的父亲,那根棍棒也不是从前的棍棒,我也不再是幼时的我。那时的我已经与父亲一般高,但我比他更有力量,我的腿脚也比他更快。压抑着的痛苦终于爆发成最猛烈的抗争,我握紧拳头打了过去,拳头砸在了父亲身后的窗户上,一块玻璃被打的稀烂,被关在窗外的北风似乎找到了突破口猛烈的灌了进来,而我的痛苦却依旧得不到宣泄。父亲愣在了那里,我转身走出门外,留下了一串血迹。
最先触到玻璃的右手中指,被划开了一条口子,皮肉反卷露出指骨,其他细小伤口多达十余处。我抓过一条搭在脸盆架上的的毛巾,按住伤口跑了出去。我在镇上的一个诊所里将伤口缝合,缝合针穿过我皮肤的时候我体会到了十指连心的痛。之后我又拿了一小瓶碘伏,和十几片创可贴,坐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
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比从前更加迷茫,身上的钱已经所剩不多。我从汽车站出来一路向南穿过整个市区,市区南边紧邻一座山名为中条山。抗战时期,日军占领山西后曾在这里与国民党军队爆发了大规模战役,以国民党军队惨败收场。我无心追溯历史,我只是让我的离家出走有个目的地。我沿着一条无人的山路一直爬到了山顶,深秋的山顶格外的荒凉。连续的攀登让我出了许多的汗,我脱掉外套和毛衣,在北方凛冽的寒风里赤裸上身。夜晚我在山顶俯瞰整座城,如同俯瞰一片星空。街道成了灯火流淌的河。城北的一座灯火通明的楼顶上“××中学”四个大字,隐约可见。我要尽量在山上呆的时间久一些才能让自己显得不虚此行。
第二天,我在街上看到骑着摩托车来寻我的父亲,我转了个路口闪进一家书店里,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三重门》翻看了几页,待父亲过去之后,我向父亲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个多星期后,我回到家中,早已身无分文的我是从市里走了一百里路回来的,我必须连夜赶路才能让自己不被冻死在野外。手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我的身上布满灰尘,蓬头垢面。脚上已经磨起了几个水泡。这是我为自己的狂妄付出的代价。我向父母表示了年后打算去南方打工的意愿。他们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他们说:“随你去吧,我们也管不了你了。”
我收拾好了行囊,母亲拿了八百块钱给我。这是我的路费和到了南方的生活费。我需要想好怎么花这些钱才能在我领到工资之前不被饿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乘坐去往运城的汽车并从运城转车去三门峡。当汽车背离运城行驶在蜿蜒的盘山高速上时,我的心中无法言喻的悲伤,我终将带着遗憾离开。脚下仿佛是轮回路走过去需要遗忘前世。当汽车驶过三门峡大桥,桥的这头是山西,那头是河南。我终于背离了我熟悉的故乡,更令人伤感的是,远行的目的并不是梦想。
这天下午,我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赶着春运的大潮,我抢到了一张站票。火车上人很挤,空气中充斥着汗味烟味脚臭味洗手间的气味混合而成的刺激性气体,让人闻之欲吐。我从没有见过火车如此的拥挤,被着各种大包小包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层层叠叠,由此可见南方城市的魅力。在火车上因不堪重负,于是补了卧铺。
夜里的十点多,我因奔波劳累,躺在卧铺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夜里的十二点,车厢里很安静,有熟睡的乘客的打鼾声,列车在黑夜里向南行驶着。我突然感觉眼睛一阵酸痛,我用手捂着眼睛,眼泪就流进了手心里。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凌晨的四点,火车已经驶至无锡车站,昨天我还在黄河以北,一夜之间已渡过长江行至江南。我从窗口看到外面的河流,于是我知道我真的到南方了。这是我第一次到江南,我曾对朋友说我很想去看江南的小镇,这次愿望真的实现了。
我在昆山下了车,扑面的风带着江南的湿气,正逢南方降温,所以并不觉得比北方温暖。我乘着出租车离开市区,半个小时后到达目的地,是一片开发区。到处是南方风格的建筑,拥挤的白色老旧房屋。横竖的还有斜的狭窄的弄堂,弄堂里到处是晾晒的衣物,和堆积的工具。弄堂中似乎暗藏玄机不仔细的辨认就会迷路,还有和弄堂一样纵横交错的河流。湿漉漉的青石路面和小桥。大多的房屋阴暗而潮湿散发出霉味,仿佛这里是长三角的私处。
初到那里,我在表姐租住的房间里打地铺。超市里现买的被褥比理想还要单薄,温暖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夜里潮湿和寒气一起从地底沁出,我蜷缩身体,仍然整夜无法入睡。
白天我去附近的工厂去找工作,投简历,每天走几十里路。刚开始走的小腿疼,后来漫延到大腿,最后附近的工厂都走遍了,去更远的地方只好骑自行车,于是磨得屁股疼。如果再找不到工作,我想我就该头疼了。
终于在我发现我鞋底被磨穿开始进水的时候,一个工厂通知我过去上班了。
那是个只有几十个人的生产防水材料的小工厂,我和其他几个年轻人除了要生产之外,还要负责在运输卡车来的时候将产品装上车。三天后我磨破了肩膀,红色的血渗进蓝色的工作服里,成了浓稠如沥青一般的黑色。夜晚我一个人将黏在伤口上的衣服扯下来,用纸巾擦干净流出的组织液,把衣服洗干净第二天穿上接着干活。我没有后悔的权利。所有痛苦我都只能独自承受,哪怕泪水滂沱。我正在为我的叛逆接受命运的惩罚,它正在以它的方式将我打磨的坚韧而俗气。
在坚持了一个月后,我发现我的热情正被这死气沉沉的生活给消耗掉了,一次次的穿过的腐烂的弄堂和一次次的走过的破败的石板桥上多少都留下了些冰冷的温度。心脏被空虚狠狠的占据了,我蜷缩身体像个被挤压的气球一样有了一丝充实感。
我开始过分的依赖网络,我依靠网络来与世俗建立完美的联系并与之隔绝,将自己禁闭在如同繁华的沙漠一样的江南。我像发了疯一样联系往日的同学,以求打破内心的孤独感,像个乞讨同情的孤独的临死的旅行者一样。不用别人告诉我,我知道我自己有多颓废。上次剪头发的时候还是去年的十一月份,头发已经长得太长,却懒得打理,放任它像植物一样肆无忌惮的生长。我想它是从我的记忆里长出来的,这种想法使我隐约觉得头痛。
我在这样的生活之中最大的不幸便是被剥夺了快乐,而烟,酒精,食物,性都是催生快乐的东西。我像个守财奴一样贪恋着它们,却像个富豪一样放肆的享用,并沉醉它带来的满足感之中。抽烟喝酒看黄色书刊,正一点点的腐蚀着我的身体和我的理想。我开始酝酿一次逃离,就像我逃离父母的管束一样,我开始向往更加自由而浪漫的生活,我的生活可以与爱情无关,但绝不能与梦想无关。
三个月后,当夏天的帷幕被呼啦一声拉开,上苍不再怜悯众生,北方的干旱和南方的大雨一并到来。我辞去工作,拿着四个月的工资坐上了北上郑州的火车……
此后两年我在家乡偶遇到了已经上了大学的曾经那个女孩,我没有告诉她她曾经是我的光芒。交谈中她已经记不起我的名字。大约是贵人多忘事吧,而念念不忘的只有我这般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