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战胜时间(五十二)

2019-04-03  本文已影响0人  木依岸

我们终将战胜时间(五十二)

  第五十二章  走亲戚

        外婆为了奖励我,在立秋之后、开学之前的一段时间要带我到临县商城走亲戚。

      那天清晨起来,温度适宜,空气格外清爽。我忍不住跑到屋外,仰望天空。那瓦蓝瓦蓝的天空,棉花似的白云,飘散在空中,让看到它的人有种丰收的喜悦。是啊,若把那些棉花,收集起来,可以做多少棉被啊。其中一簇白云,竟然是穿着婚纱少女的形状。她蓬松的长发,盈盈一握的腰身,那层次分明飘洒的裙摆,给人飘逸婀娜的美感。奇怪的是她手在胸前,仿佛拿着个戒尺,而她前方咫尺之间,竟然卧着人面狮身的男怪物,那怪物含情脉脉地注视她,嘴一张一合地好像在述说着某种情绪。我呆呆地看着,想象着。外婆的喊声打断了我。

    “烨毛,快吃饭啊,霍来俺们要赶车呢。”

    我和外公、外婆津津有味地吃着油条卷千张,千层饼,就着自家腌制的雪里蕻。外公外婆喝着绿茶。我感到口渴,就俏皮地说:‘姥奶,俺喝你的水。”我撒娇地看着外婆。

      外婆尴尬地看一眼外公,“这孩子,唉!姥奶不让你这样雪,偏要这样雪。”

  “咋雪呢?”我不高兴了,把油条扔在瓷盘上,“俺不斗啦!”

“好烨毛,你想咋雪,就咋雪吧。快斗饭吧!”外婆把筷子放在我手里,扭头对外公说,“你雪这孩子,没谁娇惯她,她自己娇惯自个呢,三男一女,她知道自个稀罕哈!”

    “还没谁娇惯呢,你还没把她顶在头顶上啊!”外公停下筷子,和蔼地看着我,继续说,“以后啊,就直接雪‘姥奶,俺要喝茶’……”

    还没等外公说完,我就抢白道,“俺偏要那样雪呢!”

    因为我知道,当自己那样说时,就会给外婆带来搞笑的感觉,我想让外婆乐乐,就这样。

    我就着外婆的茶缸喝了口浓茶,感到有些苦,就嚷道:“你们怎么爱喝这么苦的茶啊!”

    外婆说,“俺们一辈子都是这样啊。喝茶好啊。”

      是啊,淡淡的茶香,氤氲在舌尖,还有那用豆皮卷着的酥脆的老油条,在口中释放着美味,再加一点咸菜,那种家乡的滋味是后来的我再难寻到的了。

      上高中时我读到辛弃疾的《水龙吟》里有句词,“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西晋张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因思吴中家乡美味莼羹鲈鱼脍刚好上市,就说:”人生所贵在于能舒适如意,怎能为了求得名望和爵位俸禄而在千里之外做官呢?”遂辞官南归。后人便以思乡为“莼鲈之思”。“莼羹之思”这个词语就定格在我的心里,成为一生魂牵梦绕的情结。

      我和外婆坐上通往商城的客车。开始车上只有几个人,后来路上陆续有人上车,快到商城的时候,车上已坐满了人。

      我有些晕车,就斜靠在外婆身上。外婆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爱怜地抚弄我的头发,把搭在眼睛上的发丝撩开。我闭着眼睛,享受着外婆的抚爱。

“亲戚不走不亲戚,自家不走不自家。”外婆轻声对我说,“你姥爷脾气古怪,也难怪,他从小父母死得早,是哥嫂和姐姐们带大的。这么多年他都没回老家看看。我得去替他看看哥嫂和姐姐们啊!”

    我静静地听着外婆的话,头脑中闪现着一个镜头:年轻美丽的外婆抱着刚满月的妈妈,来到年青的的外公家,他们组成一个新家。

这是外婆生病时多次向我唠叨的。

    “烨毛,他不是你的亲姥爷,你的亲姥爷解放前是Y镇的镇长,他长得又高又瘦,你看你妈不像我,她像她亲爹。唉,他对俺真好!”外婆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我那时梳着两条大辫子,头发黑油油的,又粗又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皮肤雪白雪白的,一掐一股水的……”

      一阵鸣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是一条狗在公路中间,看到汽车慌乱得不知所措。

    “轧死它,有狗肉吃啦!”一个龇牙咧嘴的男乘客喊道。

    “你没看那是条又老又病的狗吗?有什么好吃的。”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女人回话说。

    “哦,这位大姐你是没饿过啊。饿极了,啥不吃啊!”

    “我跟你们讲啊,那年闹饥荒,俺们家上顿接不上下顿,每天吃两顿饭,早晨一顿,中午一顿,说是一顿饭,唉,都是啥呢,都是稀汤寡水的,清水煮米粒。炒菜连油都没有,就捏几粒芝麻在锅里炒炒,算是油啦。俺饿得全身浮肿,都快叶熊啦!”

    看见有乘客扭头同情地看他,他咽咽唾沫星子继续说,“俺家住在公社卫生院附近,听人家说吃胎盘大补,俺也想弄副尝尝。俺有个街坊是卫生院的助产士,听说她经常吃胎盘,你们没看她红光满面的,脸像搽了猪油样明曦曦的。她不给俺的,她怕给俺的话,霍来街坊们都晓得了她的事。那天她暗示俺,说你到后山坡看看。”

    龇牙咧嘴的男人看到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故弄玄虚地停下,咳了咳,“你们猜俺看到了啥!”

    “啥啊,你快讲啊,别急吊人啦!”有乘客急啦。

    “俺看到山坡上扔得好多死胎,你们没瞧到啊,有的死胎鼻子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啊。”

    “你别说啦,真瘆人!”穿着考究的女人不愿意啦。

  “让他说完,让他说完!反正俺们坐车也没吊事,怕啥啊,这么多人!”刚才发急的男人制止了考究女人。

    “俺起初也瘆得慌,可一想到俺浑身的浮肿,又没钱割肉吃,也就大着胆子捡回一副,你们别说,吃了几副后也怪有效呢,这不你们看,俺不是好好的啊!”他拍拍胸脯。

    “好啦,好啦,你们别再讲这些瘆人的事啦,吓着俺孩子啦!”外婆搂紧我,对坐在过道那边的男人埋怨道。男人咧着嘴笑笑,露出一口黄牙,他的眼角上黏着几粒没擦净的猫屎。见外婆埋怨他,他感到没趣,脸扭向窗外,唱起电影《铁道游击队》插曲,“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驰的骏马/车站和铁道线上/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唉,你们别说,这男的长得歪瓜裂枣的,唱歌还真俏巴呢!”不知谁说了句。

      我也好奇地坐直身子,隔着外婆悄悄地打量那个男人,那男人的声音浑厚圆润,抑扬顿挫,包含深情,仿佛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这个男人的存在打破这一路行程的单调和乏味。

    下了车,我们在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点醒。什么桃酥,绿豆糕,小金丝和饼干之类的。因为商城的点醒是远近闻名的,俗称“商城的吃家”。也就是说想吃美味还是要到商城来啊。每家两包。点醒是用土灰色的麻油纸包着,包成四四方方的样子,上面覆盖着一片四方的彩色亮纸。然后用土灰色的细麻绳扎紧。      外婆要了不同品种的十包点醒。用一个大布袋子装着。我心里惴惴地跟在外婆身后。

    我们沿着正街,又拐了两个小巷,边走边打听着找到外公的四哥家。

    棕红色的木门前一张藤椅上坐着个老头,老头上穿半截袖的白汗衫,下着个齐膝的深蓝色短裤,他的两手环抱着右腿,右腿蜷缩着放在藤椅上,左腿搭在地上,两眼微闭着,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

    外婆一见老头,惊喜地说,“找到了,就在这呢。”

    老头睁开眼睛,愣愣地看我们,“四哥,是俺啊!”

    “八妹啊!”老头慌忙站起。

    “快,林烨,快喊四姥爷。”我怯怯地喊了声“四姥爷好!”

    我看到四姥爷长得很像外公,那种陌生感很快消失啦。

      这时,从屋里颠颠地走出个老太太,她先是眯着眼迟疑地看着我们,然后惊喜地上前抱住外婆,激动地喊道,“八妹,真是你啊!我的老天爷,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啊!”

    她又拽过我,“来让俺看看,这小外孙女这么大了啊!看,孩子长得多疼人啊!”

  “是的,今年都考初中啦。考了全公社第二名呢!”

“呦呦,还怪争气呢,这孩子!”我们边说边走进屋。

      四姥打来温水让我们洗脸,四姥爷给我们倒茶,四姥又慌着拿来蒲叶扇子坐在外婆和我旁边给我们扇扇子。扇扇子的时候,四姥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一会在我后背加劲地猛扇两把,一会又在外婆后背加劲地猛扇两把。

    外婆过意不去地说,“四姐,来,俺来自己扇。”说着就要抢扇子。

    四姥一下把扇子藏在背后,“他八妹,你客气啥呢,都自家人!”说着,又加快了扇扇子的速度。

  外婆从布袋里拿出两包点醒,四姥客气地说:“八妹,来了还带啥东西呢!”

    我们就着点醒,喝着茶,我至今记得那种滋味别提有多棒啦!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在热热闹闹,浓浓的亲情中度过的。到每家去,亲戚们都热情得让你透不过气来。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是几十道菜,那种丰盛彼时萧条的饭店是做不出来的。

      外公二姐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称为表舅的,将近五十岁,住进了精神病院。那个表舅以前是本县法院院长。一次判案,把一个杀人犯判了死刑,在宣判后,执行枪决时,那个走向刑场的杀人犯扭头大声喊了一声表舅的名字,表舅正低头看宣判书,没在意就答应了。没想到就在那个杀人犯被枪决后不到半个月,表舅就开始精神恍惚,开始自说自话,夜里忽然从梦中惊悸大喊道,“不是俺杀的人啊,不是俺杀的人啊,你们判错啦,俺冤枉啊!”后来他经常在家里疯狂地摔东西,撕咬人。搞得屋里屋外一片狼藉。最后不得不被送进精神病院。

      外公的二姐,在外公小时候是最疼外公的,也是抱外公最多的,没想到晚年因为儿子的病生活得很不好。

      好在外公大哥的儿子、儿媳是他们家族的骄傲。特别是儿媳,作为一县之长,又是这家族的长子长媳,很会来事。她自己的公公婆婆不在人世啦,她对待活着的这些婆家的长辈是很尊敬,很孝顺的,这个家族有什么事都要找她商量。虽然大舅也是这个县某公社的书记,但毕竟是妻子的下级,这无形中对妻子就有了分畏惧。

    外婆和我这天刚到,家族的人就把消息传给了县长大妗,她第二天中午来到四姥家看我们。

      县长大妗,齐耳短发,头发中分,額前参差不齐的蓬松刘海。她四十一二岁的样子,椭圆脸,肤色黑红,眼睛明亮,眼角淡淡的几缕皱纹。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看起来很干练的样子。这天她穿着白的确良短袖褂,下着宝石蓝的确良长裤,黑条绒布鞋,看着很朴素。

      她一来到,大家都显得很恭敬,很拘谨。然而她很家常,和大家一起吃饭,不停地夹菜给各位。吃过饭还抢着洗碗。她的随和感染了大家,很快大家就忘记她的身份,把她当成家庭的媳妇了。

    临走时,她拉着我的手对外婆说,“八婶,书槐在公社,今天赶不回来,你多住几天,他隔天就来看你。要不,你和小烨去俺家住吧。”

    还没等外婆说话,四姥就抢着说,“不啦,不啦,你们忙吧,就住这,俺们老姊妹这么多年没见啦,要好好唠唠家常呢!”

      县长大妗骑着自行车走啦。

      我好奇地问外婆,“大妗咋不坐吉普车呢?她是好大的官啊!”

    “这孩子,这么小,懂什么官不官的啊。她这又不是工作,来家看俺们,坐什么车啊!”

      三天后,大妗又陪着大舅来看我们,还给外公、外婆各撕了身绵绸布,让做衣服。也给我买了个洋气的镶着蕾丝边的成品褂子。

      我大都穿的是服装厂做的普通衣服,像这样领口、袖口、褂兜都带着装饰,绣着花边的衣服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晚上睡觉时,我都稀罕地把它抱在胸前。直到睡着了,外婆才悄悄地把那件枣红色条绒褂从我的手里轻轻拿开,装进布袋子里。

      这次走亲戚,让我记忆犹新的还有一件事情。就是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

      四姥爷的二儿子这年三十多岁,因是上过大学,有大学文凭的缘故,两年前被提拔重用为本县交通局的局长。

    而他的弟弟,我称着小舅的,因是下乡回来的知青,就一直在工厂当工人。那个时代文凭是一个人的金字招牌,甚至是决定一个人仕途升迁一票决定权的通行证。

      那天中午,二舅带着二妗回家。二舅瘦瘦的,个头较高,彬彬有礼,很严肃的样子,;而二妗是那种温柔贤惠型的,一说话一笑的。她个头不高,但皮肤雪白的那种,气质很像日本女人,她是个小学教师。

        四姥见到他们,就问,“妞咋没和你们一道回来啊?”

    二妗笑笑说,“到她姥姥家啦。”

    四姥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但旋即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外婆解释说:“妞的姥爷、姥姥都是文化人,好教妞学习呢。”

“妞多大啦,今年?”外婆问。

“四岁啦。”二妗笑着说。

    二舅似乎察觉了母亲的不快,赶紧上来打圆场,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东西,“大,八婶,你们看,俺给你们买了电影票。今晚俺请客,大家都去看电影哈!”

    “什么?电影票!”在一旁正津津有味搂着收音机听刘兰芳说《岳飞传》的小舅,一下子跳起来,“你买到电影票啦?真的啊!”他一把从二舅手里抢过电影票。

  “我破例开了次‘后门’。”二舅看到弟弟高兴,也很舒心。

    “八妹,你知道,二啊,一贯丁是丁,卯是卯,铁板无私,你想让他走后门,那真是要做白日梦啦!看来还是你八婶面子大啊!”

      还在和四姥爷一起聚精会神地听《岳飞传》,沉浸在气死金兀术、笑死牛皋情节中的我这会也好奇地抬起头,看着餐桌边那几位嬉笑的人们。

    晚上几家亲戚,十几个人,说说笑笑来到电影院。电影院门口进口处,有些人正伸长脖子往里看,显然是没买上票的人。见到我们一行人走近,有人上来搭讪,“喂,老乡,有多余的票吗?”

  “没有。”小舅面无表情地说。

    “唉唉,小孩不用要票的,你们这么多人,把她带进去就行啦。”穿喇叭裤的青年不放弃地纠缠着。

    “唉,你干啥子吗,吓着俺孩子啦!”四姥用手护住我。

      电影院里黑压压,坐满了人,可以说是座无虚席。原来今天上演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据说已连续上演几天啦,场场爆满。

      卓别林留着小胡子,戴顶宽边帽,穿着背带裤,还有他脚上那双尖头黑皮鞋,这是他的特写镜头,关键是他手里拿着个大钳子拧螺丝钉的动作,真的让人笑得前仰后合,气喘吁吁,满眼泪花。整部影片,全场笑声不断。那笑声在电影院的上空像泛滥的河水拥挤着,推搡着,奔腾着汹涌澎湃的涛声,掀起万丈狂澜。它们像千万匹马向屋顶冲去,它们冲撞着,嗷嗷地嘶鸣着,试图冲出屋顶,到室外透透气。

        我笑得一会趴在外婆肩膀上,一会趴在外婆腿上。

    外婆的手绢,因着给自己和我擦泪和口水,都打湿啦。坐在旁边和她隔着四姥的小舅也是开怀大笑。一会拍手,一会跺脚的。他的高鼻梁和大眼睛,以及棱角分明的脸和偏分的发型,此时都因着笑显得那么生动和明媚。我这才注意到,而立之年的小舅是很帅的哦!

    大约十天之后,我和外婆在亲戚们的护送下依依不舍地登上返程的客车。

    客车走远了,亲戚们的身影还定格在八月的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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