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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后墙黑板报的右上角,粗陋地画着天安门的单色粉笔画,配以诸如“欢度国庆”之类的题目大概是学生时代常见的宣传配图。然而,黑板其余的部分却被五颜六色的即时贴占满了,写的是类似“环球旅行”“国防科技大学”等等班里同学们的梦想。正是每个人都被抹去了个性与生机的时代,伯爵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堆筑起属于自己的城堡。参差不齐的书本垒砌成几座歪斜的高塔,连同水杯文具、外套坐垫架构成密不透风的城池。堡垒坐落的桌子周围是凌乱的扫把墩布与水桶,与座椅一同组成了护城的工事。除此之外,伯爵占领了板桌的两个抽屉,贮存着他的财宝与收藏:贵族的长剑,岛国的漫画,时常翻阅的《经典量子物理学》以及便携式收音机不一而足。研究工作之余,他可以欣赏窗外的幽邃花园,自然一并属于自己的领土范围内,或是斟上一杯来自楼下小卖部窖藏的无糖软饮料,一边听一听远在国境之外讲台上教师的授课内容。
“喂,角落里那个男生,起来回答一下这道题。” 伯爵没有那么雍容华贵的贵族气息,他虽然出类拔萃,却十分谦逊平和,诸如拒绝回答问题,如此愤世嫉俗的情形恐怕不会发生在他的故事里。他站起来,从书塔顶端望向黑板,只露出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几光年外的黑板污浊成一团难以捉摸的星云。“不好意思,老师您能说下是哪道题吗”
“上课开小差,哪里有个学生的样子,邋里邋遢的,你先把书桌整理一下再说吧,你是来上课的吗,还是来搭积木过家家的?”
在哄堂大笑中,伯爵翻着书,半天也找不到老师的题目。
“行了行了,你坐下吧,别以为成绩好,就可以放松对综合素质的提高。那个谁,你来做这道题,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像学霸这样的漂亮词没有流行之前,大概只有书呆子这样的诨名可以扣在伯爵的头上,然而他并没有多少时间关心凡人的琐碎生活,他作为学生的本领已经算是名列前茅,已然是深居宫殿却盛名远扬的爵位获得者。此时,他考虑的无非如何安逸地度过所剩无几的青春而已。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而他终究还是短视,看不到自己身上的缺点,所幸他脾气不坏,还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提携帮助。于是他一时兴起,饱蘸墨水,亲自挥毫作下请帖,大致内容如是:
“敬拜,见信如晤,谨呈尊贵的先生/女士:
年至癸丑,岁在金秋,念桂香蟹肥,天朗气和,师生和睦,学运盛昌,此诚高朋会临,招贤纳士之良辰也。鄙人于寒室满备酐霖果馔,倾力置办宴席,预计于上午第三节语文课召开,万望阁下移步于陋帐古堡,不吝赏光出席,在下感激之情难以尽述,还望促膝畅谈。
此致落款。”随即差了小厮,备足马匹,立即将请帖送至散落天涯各地的朋友。果不其然,到了第三节语文课,正当大家昏昏欲睡,老师沉浸在自己的独角戏之时,在伯爵的会客区内一场历史性的宴会将要举办。到场的宾客分别是:云游四方的诗人,风情万种的前女友,心宽体胖的绅士。伯爵端起一听特供的碳酸饮料,道出开场白:“承蒙各位光临,我今天邀请大家来的主要目的,除了叙旧游乐,还是想向各位察纳雅言。虽然鄙人各方面都还过得去,但总是觉得在这样的美好时代尚有所遗憾,思来想去不得脱也。各位飞黄腾达必有诀窍,古语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想必平日大家对我都很了解,如果觉得我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希望你们集思广益,直言不讳,我必会虚心求教。”
人们面面相觑,一阵“忽然让我们提意见,真是强人所难。”“伯爵先生还是那么精益求精,真是令大家佩服。”“实在是客气,哪里能有成功的秘诀呢,不过是认真学习而已。”的谦让推诿过后,首先发言的是疯疯癫癫的诗人:张生,看他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想必是在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附近搞废品回收为生。尽管受到全班的排挤与嘲笑,他还是走一路唱一路,将英雄史诗的故事传唱,此外他还是瘾君子联谊会的忠实拥趸,主张及时行乐和废铁民谣。当然他也不仅仅是个一无是处的嬉皮士,空闲时间他还打着几份兼职:早晨在班里走一下形式,上几节课,接着要赶去大学里教书,周二周四是这样;中午帮助午餐后的幼儿园小朋友解决睡眠不良的问题,下午在外企担任首席名誉工程师的职位,这当然是最卖力的工作;晚上回到学校帮食堂炒菜,直到凌晨才回到班里帮忙搞一下卫生,自然这是他的主业。幸运的是他的多重身份始终没有被老师和上司们发现,可能就是这么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领导出于人道精神也就没有深究。然而作为如此永远乐观并不知疲倦的吉卜赛人,他还是买不起大城市里的一间房。后来他常常说:我不是买不起房,只是暂时难以爱上定居的生活,毕竟居无定所而多才多艺才是男人的浪漫。
作为开场,他引用了麦田的诗,众人都觉得这开场实在是艰涩难懂,然而大家也不好明说,只是默默地鼓了掌而已。“伯爵先生,我觉得您基本上算是完美无暇的人了,若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恐怕您的府邸目前正缺一位端庄稳重的女主人罢了,如此愚见而已”
“女主人,什么意思?"
“老兄,古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刚才下课时我遇到城北徐公,虽然不及先生您的华贵风雅,却也将一段美满的感情经营得令人羡慕,传作当地佳话。只见他们二人好似天造地设,如胶似漆,相濡以沫,共同进步,也算是班里黯淡风尘中有名的人物了。如今徐公他们的成绩也好似得了神助,稳定攀升。因此,伯爵您也应该考虑一下,寻得一个真心的女子,方可以人事调和,阴阳互补,如此才是长远之策。”
“嗯,说的有道理。那么张兄,你自己怎么不考虑儿女私情之事呢。”
“这不是在大城市打拼,时间紧任务重来不及考虑么。况且还有诗和远方。”
“倘若她也在那副远方的画卷里呢?”
张生擦了擦嘴边的薯片渣,不知该如何应答。“也罢,也罢。如此感情的蒙太奇,也不是不可考虑,但是最近朝廷查早恋查得很严,像徐公如此招摇恐怕不是我的风格。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吗?”张生作揖后坐下,此后起身的是伯爵草莽时期的前女友宋姐,她从怀里掏出香烟盒子,擦了火柴点燃了烟卷,慢条斯理地深吸了一口,又拿起一杯红酒润了润嗓子,手中捏着烟,一时间香雾缭绕。只见她青丝垂鬓,柳叶蹙眉,朱唇轻启,水杏扑朔,惹得大家意乱神迷,真的好一个绝代风华。
宋姐说道:“别来无恙啊,伯爵先生”
“劳你费心了,一切都还好。”
“要我说,你首先还是把家里归置一下,乱七八糟哪里有个贵族的样子?”
“说的对,我先把清洁工具收拾妥当为妙”
“虽然咱们现在不处了,但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像你这样的人,我觉得吧还是要找个对象才可以变得正常一点,你看看你现在这个不谙世事的样子,真是让我……”宋小姐轻轻拭泪,接着吸了一口烟“要不咱俩复合吧,其他人都比不上你的优秀,这让我感到绝望。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
“克制一下吧,我们现在不是言情烂文的角色。”
“奥奥,对不起,你看我这个样子,多可笑啊。以前我也总是嘲笑那些失恋的歌词,觉得它们无病呻吟,不可理喻,直到亲身经历了才追悔莫及,果然心如刀绞,整日消沉。”
“以前的事,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可以拿下全省各学科竞赛的冠军,赢得市级运动比赛的金牌,掌控学生会主席的位置。然而我却并不能保护你的感情。毕竟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何必如此纠缠不清呢。”
宋姐接着补充道:“虽然现在只是朋友的位置,还是希望你可以重新获得幸福,找一个耳语嘶磨的女生共度余生吧。这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理解你的感受,可是还是希望你能明白,共度余生这种话可不是说说就算数的,它需要坚定而执着的信念,长期而又艰苦的身体力行才可以实现。”
宋姐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撒娇道:“你呀,现在还是这么孩子气,还是如此不懂浪漫。曾经喜欢你的这样的我才真是不可理喻而又无可救药。” 大家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最终,那个每部青春故事里都会有的,可有可无戴眼镜的仿佛是凑数角色的胖绅士站起来,开始了无关痛痒的陈述:
“尊敬的各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们,关于伯爵先生究竟是否应该保持单身这个论题,本人的观点是:顺其自然。将来的事谁有说的清楚呢,说不定某天他忽然信马由缰,便堕入爱河,那样的话我们大家自然喜不自胜,把酒言欢暂且不提。倘若是没有如此优秀的伴侣而茕茕独行的伯爵先生,难道就必然招致沉沦的厄运吗。我倒是真的相信完美爱情的存在,不过我却不期望它们发生在我自己的头上。因为作为一个平凡末世中的绅士而言,这样的感情寄托无疑是额外的负担罢了。个人经验是,倘若在这个冰冷的时代仍旧深居高塔,自顾自地修理地球的话,恐怕能有所改变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真正幸福的人应该是感情充沛而自由快活,同时还坚持做着一些有益于生活的工作,维持着基本健康的身体状态,诸如虚构剧情中的男主角,拥有着最好的朋友,陪伴着良好而俗世的情侣,同时拥有着灵魂相通的伴侣,经历过许多奇异的冒险,性格滥熟与所有的主人公无异,精密而优雅地打理着关于自己与周身的一切,实在是理想而又引人着迷的角色。
“绅士,你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实在是令人难以信服。”
“那么,稍微通俗一些吧,伯爵先生。放学时分车街上车水马龙如同流动的银河,韶华易逝如同霜降的秋露。漫不经心而玩世不恭地度过这么一生不应该是很遗憾的事吗。伯爵先生,还是希望您有空多出门走一走,毕竟班级里的世俗面貌也是日新月异,有趣的很呢。然而近乎完美的伯爵先生您难道真的如此孤寂决绝,不愿向世人分享您的财富吗,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呢。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该是多么温润可贵的东西啊。”
“够了,绅士,你不要再讲了,你哪里配评论如此成功人生赢家的我?”
“的确是,我确乎卑贱如蝼蚁,可是这痛苦却使我感到存在的真实感,这种感觉,或许也算的上是一种美丽的忧伤吧。比及这周身华丽堂皇的四壁,比这高耸决绝的城池要真实许多。伯爵先生,你真的能认清镜中的自己吗。或者说,你的这样完美的人生真的属于你自己吗,或许只是你不甘心于平淡生活的膨胀自尊在作怪呢。
“你这滥竽充数的角色,相较于其他人实在是让我无话可说。”大家端起各自的易拉罐,看它们绽放在宴席的中心。
霎那间伯爵歇斯底里地发起酒疯来,轰走了众宾客,下课铃声仿如闪电般贯穿了他的耳膜,将他扯回到现实世界中。沉眠的学生们从睡梦苏醒,结伴去上厕所或是小卖部打发休息时间,正午的阳光泼洒在藤蔓依附的花园的回廊,伯爵舒展了一下筋骨,看着面前一副残羹冷炙,杯盘狼藉,回想着宴会时众人的话,忽然觉得那些爵位,冠冕堂皇的教廷,虚与委蛇的过往与未来不过是一些悲妄的空谈罢了,一时间产生了遁入空门的念头。伯爵望向窗外,客机在蔚蓝的天空留下一道模糊的航迹线,唱诗班的女生们在楼下排练着朗诵,抑扬顿挫,较低年纪的小鬼们在不远处的操场里练习着跳绳,学生们三五成群走在路上,偶尔相互打闹,说着蹩脚的笑话,全然是平凡快乐的模样。也许之前那些高朋满座,不过是颅内的幻觉呢,他这样想着,毕竟我是个如此孤高避世的隐士。
伯爵从城堡里走出来,骑着全副武装的战马,慢悠悠地在班里走,在不知怎样的教室里,虫鸣,灿烂的阳光,空气中浮动地花粉或是灰尘。仿佛是重新披上学生制服袍子的那种喜悦,那样的一个伯爵先生难以遏制地走在街上,迎面不知是怎样的形色人物,他挥手示意,接受人们的善意与问候,惶恐而不知所措,仿佛大战之前新兵在战壕中的那种按捺不住的兴奋。
远远的山上,他看到同样的书籍垒砌而成的高塔后面,那个女生暗自落着泪。
“为什么难过呢,这位同学,嗯,你叫什么来着”
女生擦拭掉泪水,强露出一抹微笑“我当是谁,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原来是那个不可一世的伯爵先生,没事,只是无关紧要的粉笔灰与调料末飘到了眼角而已。”
那时候,他顾不得朝廷严查早恋的禁令,记不起厮守终生的繁复,忘却了曾经自由自在的快意。那样故作淡定地说:“其实我也有一座城堡的,就在过道的对岸,其实我才发现,原来这个时候大家都差不多,辛苦而又无可奈何啊。”
“其实只不过是为了上课时候偷吃零食方便一些罢了。至于你么,坊间流传说你可能是吸血鬼伯爵,也有的人说你是个疯狂的科学家。反正你要不用听课,为什么还要来学校呢?我要是你,与其躲在城堡背后无所事事,还不如躺在家里补充睡眠。”
“这让我如何辩解呢,太过于脱离群众总是不太友好。况且,哪里有在白天活动的吸血鬼呢,实际上我只是个理论学家,算不上真正的疯狂。”
“果然是个奇怪的人。”女生微笑着,伯爵翻身下马并支起面甲,露出一副完全出于礼节的表情。他打量着那个梳着干净短发的,一副硬框架眼镜横在鼻梁上,制服套装稍微有些尺寸偏大地衬在肩上,仿佛是极为享受地慵懒地蜷缩在靠背椅子里的家伙,觉得凡事都是如此得不可思议。
在一阵无趣的尴尬中,伯爵想要将自己曾经那些筚路蓝缕,屠龙冒险,风情万种的前女友,薛定谔方程的三体关系近似,共产主义终究会降临在这片贫瘠而资本荼毒的世界,生活在无聊之国的爱丽丝究竟怎样才能抑制住初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美丽世界中温柔而单纯的虚构角色之时爬上脊背的恶寒恐惧,诸如此类一并分享来避免初次见面之后所遗留的俗套桥段。但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忘记了问她的名字。
“不好意思,问下该怎么称呼呢。”
“欸,你还没走啊,叫我安就好。”
伯爵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脸与自己短促的道别声,一并淹没在再次上课时扑面涌来的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