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
01
一大早,家明就催促妻子雯雯和女儿小青,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早点出发。今天是大年三十,当然要回父母家,过个团圆年。
家明一边整理着给家里带的东西,一边嘴里唠叨着,等着雯雯和小青母女俩。
可雯雯一点儿都不着急。只见她坐在梳妆台前,不慌不忙地打开化妆包,开始描眉画眼。梳妆台上方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没精打采的脸,岁月在这张脸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另一边女儿小青更是磨磨蹭蹭,在家明不停的催促声中,不情不愿地起了床。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都是夜猫子,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是假期里的常态,温暖舒适的被窝才是她最亲密的伙伴。
十几分钟过去了,家明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了,透明的保鲜袋里是剁好的肉馅,两个玻璃保鲜盒分别装着昨天晚上炖好的排骨和牛肉,这些都是今天年夜饭的主角,有了它们,回去就能省很多事。
看雯雯和小青还没动静,家明忍不住冲屋里喊了一声:“快点啦!磨蹭什么呢?”
雯雯回了一句:“你着什么急啊?快了快了。”边说边挑眉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脸,果然,没有丑女人,经过一番修饰后,整张脸变得透亮了,也好看多了。
“小青,你干嘛呢?完事没有?挺大的姑娘了,一点都不懂事!学习学习不行,自己的屋子都不收拾,跟猪窝差不多了,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就不能勤快点儿?就知道臭美,花钱大手大脚……”
女儿小青在卫生间里半天没出来,家明忍不住开启了无限循环的絮叨模式,唠叨完学习,唠叨干活,唠叨完干活,唠叨打扮。总之就是各种看不上,各种批评和指责,碎嘴唠叨的,没完没了。
卫生间的门“刷”地一下子打开了,小青冲了出来,嚷道:“我又怎么啦?您天天唠叨我,天天这一套,烦不烦啊?”
十七岁的小青,长相随了家明,单眼皮,小眼睛,薄薄的嘴唇,轮廓清晰的上唇呈山型,下唇像弯弯的月牙,唇角上翘。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衬得她的皮肤越发白皙。如果不是有点胖,小青绝对是一个秀气的姑娘。
说着小青的脸涨红了,不由得也大声嚷嚷起来:“妈,你看我爸啊,他老说我!”
雯雯从卧室里走出来,皱着眉头对家明说:“你着什么急啊?不就回个家吗?至于吗?唠唠叨叨地一点儿也不像个男人!”
看着这急赤白脸的母女俩,家明强压下心头的不耐烦,没再吭声。
雯雯接着嘟囔道:“你妈又不待见你,你瞎积极什么劲儿啊?整得自己多孝顺似的,嘁~”
“胡说!我妈怎么不待见我了?”
“哟哟哟,你急什么呀?难道我说错了吗?你妈待见你,怎么小时候尽打你?你妈待见你,怎么从小就让你干家务活?你妈待见你,怎么不帮你带孩子?你妈待见你……”
“好啦,别说了!你不知道我妈身体不好吗?她有心脏病,怎么帮咱们带小孩?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记恨呢,真够小心眼的。”家明忍不住打断了雯雯的话。
“得了吧你,你妈身体不好,带不了孩子,怎么把小猫小狗伺候得那么好啊?人谁家奶奶不疼孙子孙女?就你妈,可倒好,宁可伺候小猫小狗,也不带自己的孙女,有这样当奶奶的吗?这事我记一辈子,别指望我对她怎么好,哼!”
“够了!你别没完没了啊!”家明“啪”地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桌子上的玻璃杯倒了,骨碌碌地滚到了桌边,眼看着要掉下去了,家明伸出手一把抓住玻璃杯,顺势往桌子上“咣”地一放,杯子应声碎裂,玻璃碴子扎进了家明的手掌,鲜血顺着伤口流出来,滴滴答答地流到了桌子上、地上。
雯雯一看,吓坏了,急忙上前抓住家明的手,一边叫小青去拿家里的药箱。
家明气哼哼地甩开雯雯的手,血甩到了雯雯的白毛衣上,红得耀眼。雯雯的眼圈也跟着红了,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最终,涌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小青不敢吱声,把手中的药箱递给了妈妈,随即默默地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碎玻璃杯。雯雯急忙说:“小心点,别扎手!”
说着,雯雯打开药箱,拿出一根棉签,蘸上酒精,另一只手抓住家明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给伤口消毒。
酒精棉签碰到伤口的瞬间,家明忍不住“嘶~”地咧开了嘴:“轻点!”随即,家明安静了下来,乖乖地配合着雯雯。
好在家用玻璃杯没什么太大的杀伤力,家明手上的伤并不严重,雯雯又是医院的护士,处理伤口这类事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只见她娴熟地对着伤口消毒、抹药、包扎,很快就处理好了一切。
一个小时以后,这一家三口出了门,驱车向家明的父母家驶去。
02
家明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小时候,父母都是双职工,天天忙于工作,没时间、没精力,也没心思好好照顾孩子。那个年代孩子都是放养,大的带小的,家家都差不多。孩子只要淘气,不听话了,谁给父母告状了,就是一顿打。
家明是个淘气的小男孩,时不时地惹麻烦,爬到树上去摘枣,把邻居家闹钟给拆了,在煤堆上踩完了回家在干净的床单上留下一串黑脚印,在公共厕所里胡写乱画被人告状,这些都是家明干的好事。
为此,家明没少挨打。父母都是急脾气,又都要强,最怕别人说自己的孩子不好,一旦听到有人告状,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狠揍。揍得狠了,家明就离家出走,有时候是自己走,有时候带着弟弟一起。火车站、亲戚家、父母的战友家,无论多远,他都能找到。
那时候社会治安很好,没什么人贩子之类的,跑多远,无非也就那么几个地方,父母总能把他找回来,找回来少不了又得挨一顿揍。家明的童年和少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长大以后,家明慢慢懂事了,体谅到父母的辛苦和不容易,对父母也很孝顺,直到和雯雯相恋结婚。
雯雯是家里的老姑娘,有些娇气。两人谈恋爱的时候,家明的家里当时经济不怎么富裕,没给她彩礼,也没拿出太多的钱来给她置办几大件,她就觉得很委屈,结婚生小青之后,家明的妈妈因为身体不好,没帮着带孩子,为此,她极其不满,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就这样,家明被夹在了父母和媳妇之间,里外不是人。他又是个直性子,不懂得婉转迂回地给两边说和,谁都想顾,谁都顾不好,两头不落好,就靠发脾气,吼叫一通,尽力把矛盾压下来。
雯雯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婆婆,也不想去婆婆家,平时是能不去就不去。但过年了,每年的大年三十是非去不可的,也因此,每一年的年三十去婆婆家之前,两口子都要闹一回别扭。
看今天这架势,今年这个年,很有可能又要闹得不欢而散了。
03
弟弟家跃在外地工作,并且成了家,弟媳妇的母亲不久之前生病住院了,这个春节他们就没回来,妹妹家慧肯定是跟着妹夫回婆婆家过年的。
这样,今年年三十的团圆饭桌上,只有父母老两口和家明一家三口,再加上雯雯和婆婆之间关系不怎么融洽,这顿年夜饭吃得就有点不是滋味。
席间,家明母亲想起了二儿子家跃,不停地说,要是家跃在就好了,父亲和家明不断地安慰着母亲。
家明给母亲夹着菜,说:“妈,您尝尝,这是您最爱吃的西红柿炖牛腩,雯雯前天特意去超市挑的牛腩,我昨天用文火炖了俩小时,烂乎着呢。”
老太太咬了一口,笑着说:“嗯,不错,不错,稍微有点咸了。这要是家跃在家,也就不用辛苦你们了。”
雯雯闻言,夹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嚼了嚼:“一点儿都不咸啊,正合适。”
父亲用胳膊肘轻轻杵了一下母亲。
母亲的胳膊冷不防被杵,送到嘴边的一口米饭撒了,身上、桌子上到处都是米粒儿。
老太太“啪”地放下了筷子,瞪着父亲:“你杵我干嘛?还不让我说话了?就讨厌你这样,有话不直说,净想当老好人!”
父亲悻悻地打着哈哈:“行了,行了,家明和雯雯辛辛苦苦地忙活了半天,就别那么多事了。”
“谁多事了?牛肉就是咸了,我说得不对吗?要是家跃做,就不会这么咸。”母亲不依不饶地说道。
雯雯“腾”地站了起来:“妈,您不就是看不上我和家明吗?家跃好,让他回来给您做,他在外地,一年到头不回家,平时您有什么事,还不是使唤我和家明,我们怎么着都不如他,那您干脆别认家明这个儿子了。家明,我们走!”
说着,雯雯就要穿外衣。家明急忙拦住了她,说道:“雯雯,那是咱妈,你怎么说话呢?”
“什么咱妈咱妈的,有这么当妈的吗?”
母亲脸色变得很难看,气哼哼地说:“雯雯,我这当妈的怎么了?你说清楚!”
雯雯放下手里的外衣,指着母亲说:“你说你怎么了?你自己想想,结婚的时候你什么都没给我,看在家明的份儿上,我不计较了。生了孩子,你也不管,你像个当奶奶的吗?”
家明用手拦着雯雯:“雯雯,你要干嘛?”
这时,父亲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门大声喝道:“都给我坐下!雯雯,你妈身体不好,带不了孩子,当时我们说出钱请个保姆帮你们带孩子,你们不愿意啊,怎么能怪我们呢?再说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小青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提这事?”
“我就要提,这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你们就是偏心眼儿,不待见家明。家明,我们走!小青,穿衣服,走!”说着,雯雯挣脱了家明。
一边是生养自己的母亲,一边是陪伴自己后半辈子的媳妇,家明不知该怎么调和,恨不能把自己撕成两半。
他发狠地一跺脚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说完,连外衣都没穿,就冲出了家门。
雯雯急忙拿上家明的外衣和提包,拉着吓哭了的小青追了出去。
母亲哭着喊道:“走,趁早走,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就当我没这个儿子!”
房门“咣”地一声关上了,父亲颓然地坐下,叹着气,母亲不停地哭着骂着。
打开的电视机里,春晚刚刚开始,欢腾的歌舞声中,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