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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雪舞

2022-12-26  本文已影响0人  温裘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每天读点故事App,ID:温裘,文责自负。)

我来自繁荣富饶的洛阳,我的母国是诸侯来朝的古国大胤。

托身份的福,我能够出入天下任意一间屋舍,向任何人讨要答案,并将它们编撰下来,快马送往遥远的台城,趁那位天下共主入睡前,将故事点燃在灯下。

然而,我却无力改变任何事情。

其实我很会说话,是天底下故事讲得最好的女人之一,大胤天子对我的故事如痴如醉,因此才有了这无休无止的漫长旅程,但绝大多数时候,我更愿意选择沉默。

史书中称我这种人为采诗官,但我却更喜欢那个被百姓口口相传的名字——“行人”。

“孟春三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

天气渐渐暖了,一枝倚云斜栽的红杏曵曳出现在青灰色的街道,春雨过后,几尺高的酒招迎风挑起,渡船送来过客熙攘。陶碗饮酒,总觉有土腥味,于是我舍弃狼藉的早点摊,登上了以风雅著称的送黛阁。

远山送黛,孤箫缓板,多的是水葱般的姑娘和燕脂味的情事,卫地四季分明,虽不及江左烟水入画,倒别有一番风致。关键我挑的时候好,卫国国君登基数年,与西戎联姻止战,百姓安居乐业,我才能坐在此处悠哉游哉。行人行人,提着脑袋跑战场的光景也是有的,说起来天子貌似也更爱听战火纷飞里的动荡故事。

但我个人来说,嘿呀,命更要紧。

这些年养成的习惯,总爱挑临窗处安置,俯身便能观望楼下车马如流,但凡事都有利弊两面,今日我就险些错过了场大热闹。待我提着衣袍,拿起木铎挤过去的时候,高潮已然过去,入眼的只有打碎的酒坛碗碟和满地乱滚乱叫的客人了。

靠近楼梯口的酒桌旁,年方十六七的女孩胡衣短靴,正趾高气昂地踏在杌子上,将手中的马鞭扯出清脆的一响。她乌发编成条条长辫,饰以宝石绳结,面容被一块紫色薄纱遮着,但那双眼睛真是美丽,黑湛湛的,仿佛深山中流过磐石的溪水。

“再嘴里不干不净,小心我铰了你们的舌头!”

她抱臂踱了两步,将鞋底踏在地上一位客人的脸上,毫不留情地碾了碾。

我问旁人缘故,据说是这姑娘登楼吃茶,刚掀帘进了雅间,身后的食客们便大嚼起舌根来。卫人与戎人虽多年未曾交战,但夙怨颇深,战场上打不够,背地里仍要骂骂咧咧,即便遇到女子,也要品头论足地评说个遍,方才满足。

谁料到这戎人姑娘竟是个懂中原话的,冲出门来便劈头盖脸把这群好事登徒子教训了顿,顺便挥鞭将他们打了个人仰马翻。

中原多贤妇淑女,看客们哪见过如此阵仗,顿时都愣了神,连还手都忘了,一个个抱着头,跑的跑,爬的爬,霹雳青紫满天飞。

如此出气倒是爽快,但下手也忒狠了些,堵在出口处不依不饶久了,便显出几分飞扬跋扈的架势。女孩带来的人手不多,但个个是练家子,帮起手来拳拳带血,到后来酒楼老板都哀声求劝,生怕闹出人命来,只是她一概不听。

“小姐,收手吧,该回去了。”

说出这话的,是那女孩的侍从,这人气度身份远在那群帮手之上,看打扮像是个中原的游侠剑客,看眉目却又不像戎族汉子。

我不认人,但认剑,那把佩剑古拙藏锋,剑柄处留下的痕迹,无疑是欧冶子铸剑时的习惯。

由此可知,此人若非成名大家,便是盖世权贵。

他的音色沉,却有力,听上去宛如洛阳乐坊中编钟的碰撞,出口瞬间便肃清了满室的嘈杂。

我看见女孩的眼珠轻微转了转,带动乌浓睫毛扑闪,定下心时,眉头皱起,竟反手就是一鞭,那鞭梢甩在男人脸上——他能接住的,连我都看得出以他的身手绝对接得住的,可现在,那里却被连皮带肉地抽下了一道血痕。

“要你多嘴!”

女孩细细的眉尖倒竖,像是含着莫大的委屈般转身而去,脚步哒哒踏过了木板楼梯,没一会儿就出了酒店大门。

站在原地的男人愣了一瞬,抬手从颊上沾了一指血迹,随即自怀中掏出几块金叶子放在桌上,带人也跟了下去,送黛阁中没多久就恢复了安宁。

我跑到窗前,俯瞰看他们的马车,想了一想,继而越栏而下,落在了那行人的身后。

我要听这个故事。

准确地说,不是我要听,我的手足眼目不过是天子的笔和纸,拼凑成为他想知道的故事,以我这些年来对他的了解,这个故事他一定很感兴趣。

                            二

见的事情多了,世事便很难脱出我的预料,但这次我还是吃了一惊,在我随同着他们的马车一路进了卫国宫城后。

卫国不比齐鲁辽阔强盛,但因其上代国君喜爱声色,宫殿筑得竟有几分不让洛阳的架势。帝丘乃颛顼古地,昔日洪水冲下大野泽,留下了这一块富饶肥沃的平原,卫国先君遂在此建都。此时马车辘辘过处,抬眼只能望见宫城林立,甲士森严,高高的城头上,绣绘着国号的纛旗迎风猎猎。

以王庭的规格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只是太安静了,安静到只能听到军士们擦身而过时铁甲的撞响,过于庄严,以至于根本不像是车内那个女孩的居所。

她本该无拘无束,如苍鹰一般振翅翱翔在草原上,我是这样以为的。

卫国国君拨冗召见了我,凭借着大胤天子使者的身份,我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最高规格的招待。让我意外的是,卫国国君虽继位的年份不久,年纪却已有一大把了,那斑白的鬓角,长长的胡须,看起来颇有几分慈祥。

但作为一个小女孩的丈夫来说,这是不应该的。

这位国君以铁血著称,生性保守而记仇,为了大局,他答应了戎人的议和,迎娶了他们的公主。但在心理上,他是万万不能接受这个小姬妾的,他甚至不愿多看上一眼,多提上半句,每个戎人在他眼中都是近乎狼与狗的存在,察察也不例外,这是我从与他的对话中得到的全部讯息。

对了,察察便是我在送黛阁中遇见的姑娘,犬戎送来卫国和亲的公主。

在女官的带领下,我的轿子被抬过蜿蜒深邃的宫道。重重的漆雕木门于前方敞开,又在身后关闭,让人想到最精密的机关。

在这道机关的尽头,我看见了察察公主的宫室,曲桥池阁,杨柳依依,好似一幅展开的风景画,一只无锁的黄金笼。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去卫国的任何地方,没有人管我。”

说这话时,察察正斜坐在凉亭内侧的长凳上,两肘压住栏杆,倾身去看荷底的红鲤。

她肩膀一耸,紧接着补充道:“无论我去哪,聂朝都会保护我的。”

聂朝无疑便是那位剑士,我的预估果然没有错,虽然他在中原籍籍无名,但他是公孙侈的关门弟子,而公孙侈则号称江北第一剑客。

游侠重血性,越是身怀武艺的侠客越不堪被束缚,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他甘心成为一个小姑娘的贴身奴仆,任打任骂?我承认自己有一点好奇。

我直白抛出疑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下狠手打他,你明明知道他是最忠心的,不是么?”

“他该打!”察察咬牙启齿道,“他最可恨了!”

说完这话,女孩便旋风般地跑出了凉亭,她的脚力很好,全不似那些走起路来弱柳扶风的妃嫔,我想叫住她,却被一人拍住了肩膀。

聂朝悄然立在我身后,而我甚至没有发觉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向我颔首一礼,眼角印着几分沧桑的印迹。出过关的人往往这样,再清秀的面皮也经不住风沙的侵袭,但他从头发丝到衣袍都收拾得很干净,干净得显出几分克制的味道。

“公主她年纪尚小,说话间多有冒犯,还望客使不要介怀。”

“我不介怀。”我拱手回礼道,“只是看起来你们这位公主对你成见颇深,大人你恐怕要有数不尽的麻烦了。”

聂朝微微笑道:“这本就是在下分内之事。”

“你看起来有几分憔悴。”我注意道。

“是。”他愣了一愣,承认道,“因为犬戎王庭出了些事情。”

他简短地说给我听,我有些意外,连忙问他道:“你们公主知道这件事吗?”

他点点头,轻声道:“但戎人淡看生死,在他们眼中,死亡不过是魂灵回到了圣洁的白狼山,与亲人们永远分别罢了。”

而不管是草原,还是冰雪覆盖的白狼山,自从察察公主嫁到卫国来,这些地方都变得同样遥远,生离死别对她而言,都是永别。

“但你却分外难过。”我瞥见他眼角有隐约的泪光。

“没有办法。”他偏过头去,笑着叹了口气,将剑柄握得紧紧的,“我总归还是个中原人。”

三日后再见时,察察公主正在一棵木兰花树下戳蚂蚁洞,木兰将开未开,雪白灿烂,挂在她胸前的小银锁也在熠熠发光。

我走过去,蹲下问她:“聂大人没与公主在一起?”

她头也不抬,用小木棍用力掘土:“我讨厌他,把他关起来了。”

“因为什么?”我啼笑皆非。

“他骗我。”她恨恨道,那细细木棍握在她手中就像把匕首,“他真该死!我要杀了他,把他埋在这棵树下!”

察察公主的表情那般认真,以至于我不敢确认这到底是不是个玩笑,内心偷偷打了个寒颤。戎人女子难道都这般彪悍,母亲新丧,她非但无半分悲戚神色,反而领着随从大肆胡闹,各处惹是生非,性情如此阴晴不定,乃至于今日竟连聂朝都被她关了起来。

“你怎么还不走?”她忽然抬头把目光指向了我。

我挠挠头,苦笑:“外臣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跟您讨个故事,您不讲,我怎么好走呢?”

“故事?”她眼珠一转,“我没有什么故事。”

我凑近了两步,压低声音道:“外臣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谁身上有故事,外臣这双眼睛一瞧就明白。”

她的脸慢慢涨红了,仿佛真有什么深藏的东西即将暴露在天日下似的,她猛地站起身,撇了木棍道:“我凭什么讲给你!即便你有天子令又如何?我不想干的事没人能够逼迫我。”

原地焦躁地徘徊了两圈,她忽然俯视着我,狐疑道:“难不成……你是大胤的女巫?我们草原上的大巫也有这样的神通,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说谎。”

“您实在抬举我了。”我笑笑,没想到她思路如此开阔,“公主若实在不想讲,那也就罢了,外臣不强求。”

我作势要走,可还未迈出脚步,就被她紧紧拉住了手:“你等等。”

她像是突然改了主意,拖着长声问我:“这个故事记下来……是要给谁看?”

“大胤天子。”我如实答道。

“我此生都不可能见到天子的,对吗?”

我点点头:“当然。”

“看完以后呢?”

“天子读过的故事,自然不可能人人传阅,礼官会将这些故事刻简封缄,束之高阁。”

“可它们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

我莞尔:“是的,但那至少是几百年之后的事了。”

你有没有一件心事,明明不愿也不能讲给任何人听,却依然执拗地不希望它泥牛入海,随肉体的朽烂,永逝于茫茫的岁月长河中,就像从未存在过?

我想,每个人都有。

“好,我说给你听。”她手上带了几分劲力,双目炯炯地望着我道。

“聂朝要走了,只身一人回到白狼雪山去。”

她的故事是从结果开始讲起的,说完这句话,那双美丽的眼中就噙满了晶莹的泪水。

“他怎么能这样呢?从今以后,卫国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的确,衰老而置她于不顾的丈夫,时刻在周遭监视的异国脸孔,和无边无际的宫廷孤寂,即便允许她四处游荡又如何?不过是从一座牢笼,走向另一座牢笼罢了。

她用镶着毛绒的袖边抹了把小花脸:“我不要放他走,要走,也得带上我一起。”

随驾的宝马不乏大宛的千里良驹,聂朝武功盖世,她也有镶着宝石的小弓箭,只要他们愿意,肯定能一起逃回犬戎去,即便躲进白狼山冻死,也要一同被皑皑大雪覆盖尸体。

可是聂朝不答应。

那一年公孙侈被仇家纠集追杀,带着十四岁的徒弟聂朝越过大山,逃到戎人的草原上去。当时已近十月,风雪欲来,天色黑压压地披盖在两个受伤剑客的身上,他们的脚下血迹蜿蜒,远处的白狼山如同一颗坐落在云间的玉石,闪耀着超脱生死的柔光。

聂朝身负重伤,精神摇摇欲坠,背着同样鲜血淋漓的师父,竟不觉其身体渐冷。那柄名剑作为行杖,已支撑着他们走过太远的路,身后呼喊追杀声传来,少年单膝抢地,只恨声名未竟,便要命丧于肖小之手。

羽箭破空之声飕飕传来,他神智骤明,睁开双眼时,身后的仇家们已被箭簇中伤倒地。

他强撑着直起膝盖,抬起头去看,只见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一位年轻犬戎妇人骑着白马,头戴风帽,带领着一支数十人的马队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瞬间,正赶上遮日的乌云被阳光撕裂,璀璨光华投映在渐近的马匹上。妇人回手将剩下的一支箭插入背篓,翻身而下,鲜红的披风夕霞般招展,而她的肤色,竟像日落时的白狼雪山般莹润无暇。

那是草原上的神女,犬戎人的王后,尊贵的霍洛齐格。

王后出身显贵,不但骑术一流,还精通中原的文化,她与犬戎汗王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察察年方七岁,玉雪可爱,聪明伶俐,是所有牧民们心目中的珍宝。

聂朝感念王后自己的救命之恩,以及对师父的安葬之情,便留在了犬戎,成为汗王帐下的一名勇士。他年纪尚轻,武艺却很是了得,犬戎几个彪形大汉一块上,都不是聂朝的对手。

汗王和王后外出的时候,聂朝便同牧民们一起用羊毛编织衣被,用王后教会的语言同他们聊上大半天,再于日落前将煮好的温热马奶送给小公主喝。

草原上地广人稀,百姓好客,等级也不似中原那般森严,几年过去,他与汗王一家俨然成了亲人,远近的牧民们见了他,也会下马致意。

因为这个缘故,察察自小同他便亲热得很,一大一小总爱凑到一起嬉闹,他教察察叫“聂叔叔”,察察偏撅着嘴巴不肯叫,追在他身后用蹩脚的汉话“聂朝,聂朝”地喊。

在年幼的察察眼中,聂朝与身边所有犬戎人都不一样,他相貌清秀,见识广博,穿起衣裳来一丝不苟,还时常会唱些或婉转或庄重的歌儿。

他背着察察走过迢迢长路,不无怀念地讲述那些她从未见过的中原风物,刺绣蜿蜒的华裳,宝石摇坠的钗环,钟鼓齐鸣的礼乐,以及诗书偕游的君子……

趴在他肩头迷迷糊糊地睡上一觉,那些物什便都入了察察的梦。梦里聂朝牵着她的手穿行在中原的市井间,而那些场景都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交错杂乱,比如弹着古琴放牧的白发老人,长满鲜草野花的屋宇宫殿,坐在房子那么大的马车里吃炙肉的百姓……

等到口水都要滴到聂朝衣领上,她才清醒过来,用力搂了搂他的脖子,抬起头,皎洁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在她十二岁那年,三王叔率十二部叛乱,战火烧到了王帐,父汗和母后都出战迎敌,是聂朝将她一把拉上马,严严实实裹在风袍里,又穿过熊熊燃烧的帐篷,把她送到了较为安全的部落中。

待她重见光明时,聂朝的后背已被箭簇扎得如刺猬一般,但那个人还在安抚着冲她笑,笑着笑着便失去了知觉。

帐内,疡医端出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烧烫的刀子从血肉间剜出箭头来,察察跪在草地上,对月祈愿,请求大天神将自己的生命分赐给勇敢的聂朝。

两个人就是这般的交情。

十四岁那年,她戴上了百花编织的花环,到了草原上可以嫁作人妇的年纪,她想都没有多想,便独自一人踩着夜色,来到了聂朝的帐篷。

圆月在羊皮毡子上投下亮亮的痕迹,她踮起了脚,兴奋地举起弯弯的小银刀,问聂朝愿不愿意做她的驸马。聂朝看了看刀,又怔怔地望向她,身体忽然痉挛般地颤抖起来,仿佛是经受了什么难以承受的恐惧,他垂下头,被夜色遮住了神情。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最终聂朝接下了银刀,双膝跪地,又双手奉还给她,一滴没有温度的泪水从他眼中坠下来,他说:“公主,臣有罪。”

聂朝有了喜欢的人,但这怎么可以?

她知道,如果岁月就这样蹉跎过去,也许她会慢慢地习惯接受,毕竟她和聂朝无论如何不至陌路。

然而就在短短半个月后,犬戎决定与卫国联姻止战。

三王叔反叛后,犬戎因内斗实力大减,不得不议和保存实力,而议和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公主远嫁。察察自小任性惯了,但到底是霍洛齐格的女儿,知道何为儿女私情,何为国家大局,她也不想看着家园生灵涂炭。所以在臣民提出请愿后,她很快便答应了。

但她只有一个要求,她要聂朝作为陪嫁随她一同到卫国去。

她知道聂朝的心上人只可能在草原。说她任性也好,说她残忍也罢,可她就是无法接受,自己都要被嫁给一个老头子了,聂朝怎么还能留在这里同别人卿卿我我?

爱极生恨,从来如此。

王后将她的话带给了聂朝,聂朝果然同意了,汗王一家对他恩重如山,他没理由回绝,但察察知道,聂朝心里一定讨厌死自己了。

那又如何?她难道就不讨厌他吗?

行辕仪仗抵达卫国的那一日,她穿着中原人的衣裙走下轿子,第一次来到了这片梦中曾抵达了千百次的土地。这里比想象中的更加繁华,有着无数她想象不出的奇珍异宝、雕梁画栋,仕女们插着聂朝描述过的华美首饰侍立在侧,她们不结发辫,乌鬓如朝云一般,可是察察都不喜欢。

这里的地面太硬,这里的房屋遮去了天光,这里的人们连笑容都是小心翼翼,在宫中从不高声言谈,这里的马车太过沉重华丽,害得马儿都不能踏燕而飞。

卫国国君不屑见她,派使者迎亲,她在千百级台阶前,独自行着异国繁复的礼仪。发冠压顶,衣饰障步,聂朝就规规矩矩跟着后方,眼看她笨拙模仿,出尽丑相,却不能伸手扶上一把。

来到卫国后,察察变了。

她变得喜怒无常,任性妄为,但凡有什么事搞不懂就大发脾气,将火撒在聂朝头上,聂朝始终无条件忍受着。妃嫔对这位异族公主本来就退避三舍,这下就连宫女们都对她避若蛇蝎,她在皇城内纵马,挥鞭挞伤羽林军,她未经请旨擅自出宫,在菜场与卫人大打出手。

或许溺爱她的戎族父老们从未教过她,什么叫滔天大祸,以至于那一日,当她义愤填膺,用随身佩刀切下的卫国太子的小指时,都不知道怕。

起因无非是小事,无非是年轻人间的口角争斗,无非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中原贵子口出恶言,侮辱了她的母亲——仁爱的霍洛齐格。

可她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她不知道这里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传统;不明白与自己动手的少年到底多么金贵,当真是“动不得一根手指”;她不知道割伤王储是何等不可饶恕。

所以她必须认错,她必须跪在东宫外赎罪,要替太子殿下祝祷,祈求这个曾攻打自己母国的国度安康久长。

而这一次,聂朝不能陪在她的身边。

其实察察心中有一个秘密。

哪怕骨子里暗藏着不羁的天性,但她仍愿意做一个很乖很乖的小姑娘,这样父汗便会用各种颜色的宝石奖赏她,母后会怜爱地摸她的头发,聂朝也会答应陪她出去跑马。

可是来到卫国后,她不敢再做一个乖孩子了,她怕卫国人会瞧不起自己,害怕宫人们会欺凌自己,最最害怕的是,聂朝会忽视自己。

她知道,聂朝只要一有空闲,便会伫立在庭中,于夕阳的映照下远远地望向北方,那是白狼雪山的方向,他在想她的姑娘。

她不喜欢这样。

察察的想法永远很简单,既然这样,她便要制造无尽的麻烦,让聂朝围着自己转。

她也知道这样很坏,但至少那种窒息般的痛苦会减轻一些。

她喜欢聂朝看向自己的眼睛,可那双眼睛却总是波澜不惊。

这次的闹剧虽意外成分居多,但事后她竟有几分庆幸,她几乎等不及要看那双沉寂的瞳孔生出波动,至于膝盖的瘀伤和笞刑的疼痛都变得乐于忍受。

“我想,他多少也会有一点心疼吧?”她用两只手挡住眼睛,可我仍从哽咽中听出了她的泪意。

可聂朝却打了她,在她返回寝宫重伤未愈之时,连开口撒娇的机会都没给,便出手重重地打了她。受刑时都没掉出来的眼泪被一巴掌抽得再止不住,聂朝的怀抱近在咫尺,而她跌在榻边,捂着自己的嘴巴,号啕到泣不成声。

几乎是同时,聂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双膝跪在了她身前,开始用兄长般的口气安抚她,对她道歉,任她处罚,说自己只是担心她继续不知收敛地胡来,会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如此云云。

他都不知道察察哭的,并不是他打了她,任何一个长辈因为自己犯了错,责打过来,她都会理解领情,唯独聂朝。

聂朝不该是她的长辈。

这也根本不是爱慕一个人的心情。

“我以为,即便不是排在第一名,你多多少少,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她从锦褥上半坐起来,视线模糊,“从来没有。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的心里为什么还是只有她……”

聂朝的脸色又变了,与那年月下无二的神情,她今生都不会忘记。

“你还爱她吗?”

聂朝没有说话,但态度却坚决得不可转圜。

“她是谁?”

怨毒在心中滋长的同时,又有什么无助地片片凋落,察察想她今日绝不认输,非要问出那个女人是谁不可。

于是伴随着银光乍现,她手起鞘落,一刀刺进了他左肩。骨骼与锋刃相碰的钝痛撞击着她的掌心,鲜血潺潺流出,映在她山溪般清澈的眸子里,察察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和聂朝会到这种地步,难道自己就这样不值得被爱吗?

“公主,您杀了我吧。”

小银刀脱手,坠落在地,温热的血溅在轻纱幔帐上,一万个叫嚣的声音停下来,察察的心死了。她从未想过,聂朝竟回护那个女人到了这种地步,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而自己居然对这段爱恋全无察觉。

“聂朝哥哥,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待我这样好呢?”

她从肺腑里掏出这句话来,聂朝却终究没有回答,他站起身,不敢看她似地背过身慢慢向外走去,将她独自留在阴冷的宫殿中。

察察回想起自己跪在东宫前赎罪时与卫国王后的交谈,那是她第一次同卫人好生说话。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跑不了。

记忆中那是位顶端庄贤淑的妇人,虽容颜稍减,然风韵犹存。与后宫那些工于心计的女子不同,她身上带着正室独有的沉静睿智,她用宽广的胸怀爱着她所有的子民,让察察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你不讨厌太子吗?”

她仰起脸问王后,王后愣了愣,微微摇了摇头。

她半生无所出,太子的母妃仰仗着儿子的尊荣几番跋扈,太子也几乎不将她这位嫡母放在眼里,可她还是每天来探视太子的伤情。

“你不恨我吗?”

王后这次笑了,不假思索地又摇了摇头。卫国国君姬妾众多,这些娇嫩的花儿用翠嫩的藤蔓一点点夺走她丈夫的爱意,可她似乎从不嫉妒,亦从不吵闹争宠。

这样看来,她与自己的母亲又不太像了,察察心想。

“也许在你们中原人眼里,爱一个男子就该这样忍气吞声。”察察换了个跪姿道,“可我们戎族女子才不这么想,爱一个男子就该用绳子将他绑在马上!”

王后蛾眉轻挑,似乎对她的说法感到意外,俯下身含笑问道:“你就算绑住了他的人,若他的心在别的女人身上,你又能怎么办?”

察察捏着自己的裙边,眼中现出狼一样的狠厉颜色来,干干脆脆道:“那我就杀了那个女人!”

当日与王后的对话言犹在耳,可这个秘密真的要揭晓了,察察却又止不住地害怕。

派人从草原快马加鞭送来的铁皮小筒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十三岁那年,她躲在帐篷后,亲眼看着聂朝将它藏入敖包的叠叠石块下,沐浴着月光虔诚地拜了三拜。

这是戎族青年男女的仪式,将所爱之人的名字藏入敖包中,当作对上天的盟誓,代表着自己甘愿用生命捍卫那个人的快乐与安康。

凡人是不能对神灵说谎的。

可她不明白聂朝为什么一个人趁着深夜偷偷跑过来,当时的她一厢情愿地以为铁皮小筒中只会是自己的名字。起初是不需看,后来就成了不敢看,只要不找出这个铁皮小筒,即便后来她远嫁到卫国,也可以为心爱的聂朝编造无数个爱而不得的谎言。

谎言多了便织成了梦,但这次察察决定醒过来。

她的手心沁出了汗,心跳如擂鼓,几次才将羊皮条子从铁皮小筒中倒出来,展开只用了瞬息,可希冀与恐慌却此消彼长了几个来回。

她深吸一口气,眼前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名字。

其实她认识的汉字并不多,甚至都做好了去卫王后宫中询问的打算,但这个名字却是她无需辨认的,因为太过熟悉。

“为什么对太子那么好?他那么讨厌,又不是你的儿子!”

宫檐下,卫王后略作思虑,眼眉弯弯地轻松道:“可能因为我深爱着他的父亲吧。人是很复杂的,你还小,不懂得。”

察察将手中羊皮条子揉了又揉,她蹲下身,只觉天翻地覆,肋骨挤压着内脏,几乎要迫出血来,喉咙却干干的,连一声嘶吼都发不出来。

半晌,她扶着墙壁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想寻什么人去,却在出门时与奔进来的宫人撞了个正着,宫人惊惧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向她禀告着什么。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她的耳边才渐渐有声音传入,仔细组织起破碎的字符,她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草原上的神女,犬戎人的王后霍洛齐格因病薨逝。

“所以聂朝真正深爱着的是你的母后?”一口茶水呛在我的喉咙里,“这……怎么可能?”

我虽然是个中原人,但自认并不是个保守的中原人,这些年来,形形色色狗血的故事我不知听说了多少,想起聂朝那张坚毅而不苟言笑的脸,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觊觎国母的狂徒联系到一起去。

“为什么不可能呢?”察察翘起嘴角苦笑了一声,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既然我可以喜欢上大我七岁的聂朝,聂朝为何就不能对大自己九岁的救命恩人一见倾心?”

我稳了稳神情,一时竟无言以对。

一边是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一边是英姿飒爽,救自己于水火的飒爽神女,十四岁的聂朝会对谁动了真情,答案显而易见。

萌生爱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人无法扼制一种情感的产生。可这件事过于禁忌,又太过羞耻,聂朝无法背叛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汗王夫妇,更不容这点觊觎之心玷污王后的清誉。

这个远道而来的中原少年怀揣着无边的罪孽感,将这个秘密深深地埋进心里,十几年来只字未露。

为了赎罪,他将这段隐秘的单恋转化为无尽的忠诚,倾其一生,用性命守护那个人的女儿。而面对察察的质问,他宁愿一死,也不肯透露所爱之人的姓名。

如果说聂朝做错了什么,那就是他百密一疏,还是没能忍住将那个名字偷偷写下来,在无人可诉的寂寞时光中,将这段无果的感情诉诸天神。

又或者是,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料到,从小带大的小姑娘竟会无可救药地爱上自己。

“如果不是我这样追根究底,他原本应该是想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的。”

那一日,悲愤交加的察察将铁皮小筒丢在聂朝的脚边,满脸泪水地捶他打他,将心中的苦楚全部发泄在他身上。聂朝的眼中短暂地闪过惊愕,随即却归于淡然,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察察看不懂的神情。

他说:“也好,我终于不必再带着这份罪恶感活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察察觉得他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原本总是端着护卫架子的人忽然松弛下来,清浅月色下,他变成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聂朝。

察察嗫嚅着抽泣了下:“可是聂朝哥哥,那我呢?”

你将对母亲的爱转移到我身上,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就这么甘愿做你报恩的对象吗?

聂朝深深望向她,从怀中摸出那把银色的小刀,重新交回她手上,单膝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所以察察,我把我的命交给你。”

“结束这一切吧,我的公主。”

“那天我就说过,死在你的手上我心甘情愿。”

刀鞘冰凉,察察却仿佛瞬间被烫伤般,狠狠地将它甩在一边,泪水瞬间又盈满了她的眼眶,她一脚踢在聂朝肩头,将他踹了一个趔趄。

“你坏透了!聂朝你坏透了!”

如果说报复的尽头是不死不休,那聂朝眼下就是把她怀恨的权力都剥夺掉了。他一路走来,别无所有,能赔给她的只有一条性命。

可她要他的命做什么呢?

就像聂朝崇敬着霍洛齐格一样,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期盼眼前这个人可以长命百岁。

我问:“所以你把他囚禁起来?”

察察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这个。”

当夜她抛下聂朝,转身想逃离这个带给她无尽崩溃的地方,但就在这时,聂朝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说就算我不动手,他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他在我身后叩首,请求我放他回草原,去到白狼山上,以奴隶身份为王后霍洛齐格殉葬。”

犬戎之地有雪山,山势连绵,如白狼引颈长嗥,故名白狼山。犬戎人将白狼视为自己的祖先,传说地上的白狼神曾深深爱上了天上的月神,但这段苦涩的感情并没有得到回应,白狼神日日仰望月亮,久而久之,竟变作了一座山峦,将思念永远定格在了草原上。

“白狼望月,化石而终。”

这串记录着古老传说的犬戎文字,至今还留在大胤天子的藏书阁中,书写着犬戎人的信仰。

“他就执拗到这种程度,即便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作为奴隶,也要为他信仰的王后而死。”察察的睫毛长长地垂下来,让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可她话里的讥诮再明显不过,“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所以你把他关起来,其实是为了让他活下去?”

“很可笑是不是?”她从座位上跳起身,裙摆在我面前旋了一圈,“我的故事就到这里了,把它带回去给你的主君吧,让他笑上一笑,知道在世上有这样一对滑稽的男女,终其一生,都在贪求自己得不到的感情。”

几日后,聂朝囚室的大门还是打开了。

察察就是这样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即使心里有再多委屈,再多不甘,也总是狠不下心来,真的去伤害什么人。

她将钥匙交给了我,又为聂朝备好了行囊和马匹,却吝啬到不肯同他道句别,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山上,目送着他策马远去。她换上了一袭卫国的宫装,显得愈发柔美娇俏,只是从前的那个戎族公主,已随着过往的一切一同消逝了。

聂朝尚有殉死的权利,可为了草原,她只能留下来。

马蹄卷起滚滚的尘烟,在如肠的官道上飞驰而过,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人如此急迫,不为求生,乃是为了奔赴一场蓄谋已久的死别。

忽然,察察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提起长长的绣裙,追着马蹄的方向,奔向山崖。

在众人的追赶和惊诧中,她停下脚步,放声唱起了一首戎人的童谣,少女嗓音清越,不带有一丝尘杂,嘹亮地直飘到天边去。

“白狼望月等啊等,化作高高的石头峰,白雪覆满了山坡上,我是月旁的小星星。”

许久之后,我才从一个过路的犬戎客商那里得知了歌词的内容,可那时聂朝何在?察察可还稚气无邪如往昔?作为一个过客,我已经无从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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