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我就是在这一夜回到故乡的。
第二天我起得迟,午饭之后,出去见了几个本家和朋友。他们没什么变化,单是老了些。寒暄之后,照例问些房子、收入之类的问题,之后就开始大骂:县城买的楼房烂尾了、儿子的彩礼涨价了、电信诈骗了等等,谈话是不投机的。
第三天下午,我去拜访一位发小,路边遇见了祥林嫂。在我所见的人们当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一年前乌黑的头发,现在已经全白。脸上消瘦不堪,黑中带黄,仿佛木刻的一般。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个活物。
“你回来了”她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上过大学的,又在大城市工作,见识的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无精打采的眼睛忽然放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进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明年的股票,能上涨吗?”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预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股票,我自己是最怕别人提起的。过去三年,我以每年40%的速度亏损,临回老家前,媳妇已经把门锁都换了。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牛市回马上来临的。
“也许会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大牛市就要来了?”
“啊!大牛市?”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大牛市?——论理,就该来了。——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亏损了90%,明年也能回本了?”
“唉唉,按理是应该的,但也不一定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划,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大牛市,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
无论如何,我不想在出门了。
大年初一,我去给自己的启蒙老师拜年。
刚到大门口,就听见老师那苍老的声音: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提起——,滚!”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一个同学出来了,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老师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同学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给老师拜年的时候,祥林嫂提起了股票,老师气的发昏。”
“为什么?”
“为什么?——老师去年炒股,把棺材本都赔进去了,今年过年,两个孩子一个都没回来。师母心疼钱,又想孩子,过年也没给老师好脸色。刚才拜年的时候,祥林嫂说起股票,师母当时就变了脸,骂了老师一通,老师又羞又臊,气的心脏病差点都犯了。”
我不敢再进去了,赶紧往家转。
冬季日短,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我独坐在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大过年的非要提什么股票,被老师骂了是活该。老师也是,退休了十几年了,不去含饴弄孙,要去炒股,你以为庄家是你的学生?
我一面静听着窗外似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声,一面想,这么多人比我还亏得厉害,心里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