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风花雪月的青春(1)
春天的梧桐花
1
宫屿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独自走在大街上,偶尔会有几个骑着单车吹着口哨儿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初中生从他身边经过,他有时候会抬头看看他们早已经远走高飞的背影,不自然的钩钩嘴角。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就连他最好的拜把子兄弟龙战都不会知道。他不是在笑那些横冲直撞的孩子,而是在笑那些曾经也被自己牢牢地抓住过的,美好而残忍的时光。不管它们怎么挣扎,怎么放肆,怎么不知好歹,最终都会慢慢屈服,慢慢融化,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要不是那架愣头愣脑的飞机划过天空,宫屿也许不会抬起头,也就不会那么轻易的就发现,原来梧桐花开了。
这条街的两旁种满了梧桐树,却被叫做青枫街,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梧桐花的香气挑逗着每一个途经此地的人的鼻息,宫屿突然站住,闭上眼睛,然后张开双臂,深呼吸。他大概是想把这香气永远的留在他的肺里。
“你在干嘛呢,宫屿?”就这时候龙战单脚撑地把单车横在宫屿前方,严肃的看着面前的男孩儿。“在祈祷吗?”
“龙战,实不相瞒,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梧桐花是在春天开的。”宫屿睁开眼睛,矫捷的跳上单车的后座。“我一直以为它们是在夏天才开花呢。”
“天哪,梧桐树原来是会开花的吗?真是长见识了——”龙战仰起头看着满树的梧桐花,苦恼的耸了耸肩。“我只知道桃花是在春天开的对吧?”
“我靠!”宫屿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然后把双手张开,问龙战的背影,“去幸福广场喝酒吧,今天是我生日。”
龙战的眼睛瞬间往后一瞟,然后踏着单车向前冲去。“妈的,怎么不早说?”单车就像是离弦的剑一样消失在梧桐花的瞳孔里。
宫屿的爸爸妈妈都在外地做生意,所以几乎所有的生日都是龙战陪他度过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逃课,一直到高中,都没能被命运分开,这的确是个奇迹。用宫屿的话说就是,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的好兄弟。
宫屿和龙战坐在晚上八点钟的幸福广场上,肆无忌惮的喝着啤酒。龙战熟练的点了支烟,然后叼在嘴里狠狠的吸了几口,接着几个轻佻曼妙的烟圈儿挤进了乍暖还寒的空气里。“生日快乐。”他生硬的说。
“给我支烟吧。”宫屿咽下最后一口啤酒,看着准备打开烟盒的龙战说,“要你嘴里的就行,我就抽一口。”
龙战把嘴里吸到一般的烟递给宫屿。宫屿叼起烟嘴儿生涩的吸了一口,然后被烟呛的咳嗽不止。
“不能抽就别逞能——”龙战夺过宫屿手里的烟头,突然笑着说,“班主任要是知道了他的得意弟子之一竟然在这里抽烟酗酒,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啊——”
被烟呛到的宫屿索性躺在了地上,用手捂着嘴巴,极力抑制着强烈的咳嗽。然后,他把头转向左边,问坐在他右边的龙战,“为什么不打算上大学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次例外。眼泪含着月光,宫屿哭了。
“没什么啊,反正又考不上,我又不像你,学习那么好——”龙战随手抓起一只易拉罐使劲儿扔出去。
“你放屁!”宫屿的拳头准确的落在龙战的颧骨上。
“妈的,你有病啊!”龙战愤怒的推开揪住他领口的宫屿,呲牙咧嘴的吼到。“你他妈下手这么狠干嘛呀?!”
“没钱对不对?我给你!”宫屿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攥在手里的一打人民币朝着龙战扬了过去。“你知不知道不上大学意味着什么啊?听着,你的学费我来解决,你要是敢再说什么不上大学的混账话,我就废了你。”然后宫屿抓起地上的书包,头也不回的走了。
龙战用手捻起伏在他肩膀上的一张人民币,对着宫屿早已经远去的背影说,“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当救世主呢?混蛋!”
2
在龙战十二岁生日那天,龙中天和蒋飞为他买了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还有一辆他梦寐以求的单车。然后,在陪他唱完生日歌然后许完愿之后就去领了离婚证。从此龙战由龙中天抚养。
据说,龙战和宫屿是在同一家医院出生的,只差一天零三个小时四分钟。也就是说龙战比宫屿早一天零三小时四分钟来到这个世上。不仅如此,他们的婴儿床当时也是挨在一起的。可以说,他们从一出生就注定是不同寻常的朋友。宫屿说,这是命。
可是。是啊,不管你接不接受,愿不愿意,生命中总是要有几个“可是”的。
就在梧桐花准备尽情开放企图征服世界的时候,龙中天因为一起车祸躺在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医生对此也已经下过明确而恶毒的结论,十天之内,他如果醒不过来,那他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龙战不止一次的趴在监护室的玻璃墙外,想起和龙中天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龙中天,你是个好男人,只是蒋飞没能好好珍惜你,那是她的损失。”龙战叉腰站在厨房外面看着正在忙着把水灵灵的西芹碎尸万段的龙中天笑眯眯的说。“能告诉我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离婚吗?”
“因为爱情。”龙中天把无辜的西芹投入到油锅里,有点儿尴尬的笑了笑。
“她不爱你?”龙战好奇的眨了眨眼睛。
“爱。”龙中天盯着手里的味精,“而且,很爱。”
“那就是你不爱她了?”龙战双手抱在胸前,浅浅的问到。
“不全是。龙战,以后你也许会明白的,一个人可以去伤害一个爱你的人,但绝对不可以去伤害一个深爱你的人。否则,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这么说——,是你伤害了蒋飞?”龙战不解的摇了摇头,转身走向客厅,“真是伤脑筋。”
“伤脑筋的事情还多着呢,臭小子。”龙中天在厨房里对着一瓶醋笑着说。
“可是,你是个好人,龙中天。我信你。”
“龙战,你记住,一个人再好,如果你不懂他的好,那他就算不上是个好人;一个人再坏,若是有人懂他的好,那他也会是个好人。”
“龙中天,你听着,十天之后,你醒也好,睡也罢,都随便你。我只要你活着,这不过分吧。”龙战看着病床上的龙中天,“我想好了,我不去上大学了,我就在这里好好陪你,你愿意躺多久就躺多久,钱用完了,我去赚。轮也轮到我赚钱养你了吧?”
站在医院走廊尽头的蒋飞,迷茫的看着多年不见的儿子,然后转身,悄然离去。就像当年她拿着离婚证书从龙战的生命里消失一样。
3
高三一班的后黑板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高考倒计时。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儿用黄色的粉笔用力的写下两位阿拉伯数字,43。离高考还有43天。这个扎马尾的女孩儿就是高三一班的英语课代表,杨小淘。她善良,调皮,敢作敢当。她和龙战是同桌,还有,她喜欢宫屿。
“宫屿,你打算报考哪所大学?”她用钢笔戳了戳正在发呆的宫屿。
“无可奉告。”宫屿漫不经心的瞟了她一眼,然后看了一眼已经空了好几天的龙战的坐位,心想,你最好给我乖乖的参加高考,否则,你就死定了。
“不说拉倒,我一定要跟你上同一所大学。”杨小淘鼓着腮帮子狠狠的剜了一眼眼前这个她坚持喜欢了这么长时间的男孩子。
“就凭你?”宫屿回过头看了一眼杨小淘,故意叹了口气。
“对!”杨小淘突然拍案而起,把宫屿吓了一跳,“就凭我,就凭我喜欢你,怎么样?”还没等宫屿准备好目瞪口呆的表情,她接着弯下腰去,把脸凑到宫屿面前,得意的笑着说,“走——着——瞧——”
“奉陪到底!”宫屿无奈的吐了口气,继续演算着刚才没有演算完的反比例函数。
在宫屿的记忆力里,好像杨小淘一直都是这么酷的。高一刚开学的第三天,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杨小淘穿着一件无比肥大的白色T恤衫,背上驮着一个硕大的双肩背包,像个卡通木偶一样挡在他面前。
“你,你想干嘛?”当时宫屿看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小丫头,一头雾水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叫杨小淘,是你的前后桌。”
“哦。”宫屿看了她一眼,傻傻的说,“我叫宫屿,请多关照。”
“我知道你叫宫屿。”杨小淘的眼睛都要笑弯了,“宫屿?”
“啊?”他有点儿魂不守舍。
“我喜欢你。”杨小淘酷酷的说。
“我知道了。”宫屿同样酷酷的这么说了一句,然后擦过杨小淘的肩膀,走了。然后,从那时候起,在这场几乎是众所周知的单相思里,杨小淘慢慢的和宫屿以及龙战成了朋友。龙战曾经笑着打趣说,杨小淘,你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不会让爱情尴尬的人,而且,还是一个人的爱情。那时候杨小淘愉快的瞪了一眼旁边对此无动于衷的宫屿,天真而煽情的说,那是因为我在试着爱上爱情。接下来,自然就是宫屿和龙战同时做呕吐状。“宫屿,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拿下的。”
“但愿你的美梦能够早点儿醒来。”宫屿堪忧的看着执迷不悟的杨小淘。
“那我就祝你美梦成真吧。”龙战笑着把手里的半杯青啤一饮而尽。“女人。”
杨小淘是决心要和宫屿进同一所大学的。
后来,下课铃响了。宫屿抓起书包就往外走,他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那个地方找到龙战。
“你去哪儿啊?宫屿。”杨小淘追上他,问。
“找龙战。”宫屿简练的说。
“我也去!”她看起来有点儿兴奋,“等我,我也去!”
“要去就快一点儿啊,拜托!”宫屿头也不回的说。
“可是,我们去哪儿啊?”
“五月。”宫屿干脆的说。
五月是一家书店,有点儿袖珍,但是书还是比较“满汉全席”的,我的意思是说,除了参考书和模拟考试试卷。老板是个喜欢看漫画的老男人,当然,我说的老是相对于那些高中生说的,毕竟他才二十五岁,这个书店是他在十八岁那年的五月份盘下来的,所以,就取了这个毫无创意的名字——五月书店。据老板透露,五月的前身是一个寿衣店。
4
宫屿猜的没错,他的确在那里。一个人的时候他喜欢躺在书店的地板上看漫画。
“来这里的路上我就在想,如果你不在这里,我就真的会以为你被车撞死了。”宫屿面无表情的说。“从现在开始,回去上课好吗?”
“2011年5月19日下午你还记得你在做什么吗?”龙战把视线从漫画上移开,看着宫屿,“就是六天前的那个下午,我记得天好像是在下雨。”
“别这样好吗?”宫屿把一只手按到龙战的肩膀上。“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龙中天死了,他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死了,他以前不管去哪里,干什么,都会跟我说的,为什么死的时候就忘了呢?2011年5月19日下午,天还下着雨,他就这么死了,你说他死就死吧,我又没拦着他,可为什么不挑个好天气呢?那天下午我在干什么呢?反正我没在医院。如果那天我在医院的话,他也许就会看在我们父子一场的情分上,坚强一点。”
“我看要坚强一点儿的是你才对!”宫屿上前干脆的给了龙战一拳,然后使劲儿揪着他的衣服,悲伤的说,“你最好记住你说过的话,永远也不要忘记能够笑的坚强,就算受伤,我们也从不彷徨。”
“你们干什么呀?宫屿,你放手啊你!”杨小淘企图用自己瘦小的双手把两个人像掰馒头一样掰开,结果当然是不可能的。
“杨小淘,你能不能安静点儿?!”龙战和宫屿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吼到。
“能。”杨小淘立刻知趣的退到一边,立正站好。
“你有没有看过《海贼王》?如果没有看过的话,有时间去看看吧,因为只有看了之后你才会知道,这话不是我说的。”龙战轻而易举的摆脱掉宫屿的双手,捡起地上的漫画,笑了。
然后,宫屿也笑了。最后,才是被刚才那阵势吓个半死的杨小淘的灿烂的傻笑。
我想,老天爷是爱着这些正在为了高考而燃烧青春的孩子们的。所以,他总是时不时的来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好冲掉这个世界上邪恶但并不多余的炎热。离高考还有九天。
“要不要来杯冰镇可乐?”龙战用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问走在旁边的宫屿。顺便也看到了站在梧桐树下的杨小淘,她正在徒劳的把手当扇子企图打败这蓄谋已久的炎热。“丫头——”龙战高兴的时候喜欢这么叫她,因为这样可以看到她怒气冲冲的样子。
“高三七班的班长跳楼自杀了,就在昨天晚上。”宫屿看着朝他们奔跑而来的杨小淘,平静的说,“三年前,当我亲眼看到那辆疾驰而来的货车朝我奔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说,也许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活着还重要了,今天看来,是我错了。”
“是啊,三年前那辆货车要是再晚一秒刹车,你也许就真的赶不上今年的高考了。”龙战看着早已经近在咫尺的杨小淘。“你吃完冰激凌都不知道擦擦嘴巴吗?”
杨小淘听罢赶紧用手掌摸一把嘴角,然后朝着龙战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离高考还有九天了,就像做梦一样。”她突然深沉的说。
“打算好要报哪所学校了吗?”龙战明知故问。
“当然是宫屿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了——”杨小淘胆大包天的挽起宫屿的胳膊,朝四面八方翻了个白眼,“那还用问。”
“你最好想清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为了这不太健全的爱情押上你的锦绣前程,悬。”龙战一副杞人忧天的表情。
“滚!”杨小淘放开宫屿,迅速给了龙战一记粉拳。
高考前的第三天,每个同学都被要求放下手中的参考书模拟试卷,听从校长的最后一次训话。
“同学们,我想说的是,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是高考,不是鬼门关。极端的行为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你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摆正心态,拿下它。”校长是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在学校里,有很多传言说,他是个才华横溢学富五车的人,可是,同学们看到的只是他那个酷似十月怀胎的肚子。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抹了一把汗,继续说,“拿下了它,你的前途将一片光明,拿不下它——”千万双眼睛都看到了,他犹豫了,“拿不下它,当然也未必不能够绝处逢生。”
“同学们,高考,你们已经为之奋斗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绝对不能够在最后的时刻功亏一篑,在坐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只能,全力以赴。”
掌声响起。
一边对高考顶礼膜拜,一边强调高考不是我们的全部,还要一边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高考那一边。这就是我们以及我们那怒放而惨烈的青春所经历的一切。
倒计时。三。二。一。
然后,高考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