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牛肉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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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思念故乡的牛肉汤,那个浓郁的香味。不仅现在在厦门吃不到,就是回到故乡也吃不到小时候的那个味道。
那个味只留在梦里面。有时梦到了,醒过来,嘴角还残留着口水。
记得小时候,家里穷。父亲一圩才会买一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稻草捆着,提回来煮,但只限于猪肉。
牛肉在集市里很少卖,因为小时候没有拖拉机,耕田地都靠牛。除非牛确实老了,干不动活,才会卖给屠夫去宰杀。
物以稀为贵,牛肉平时真的吃不起,也吃不到。
家里二伯就是屠夫,靠的就是杀猪卖肉讨生活,基本上一年365天,要出摊360天,那5天就是过年休息。
每近年关,二伯便会抽空去联系别人养牛人家,看看谁家有没有老牛要出手。过年了,大家多少有些钱,会买点牛肉吃。
在老家,猪可以在自家里杀,牛却是万万不能在家里杀。因为牛通人性,会懂得人要杀它,便会下跪落泪,所以牛主人都是整牛卖给屠夫,让屠夫领走后在别的地方杀。
每当二伯从外村牵牛回来,我们这些小孩便会相互喊叫着去看牛。毕竟,牛并不是谁家却能养的,相比于每家都有养的猫猫狗狗,确实是一个稀罕物!
牵回来的牛的确很老了,虽然身体还是那么高大,却已瘦弱许多。皮毛已不再黝黑发亮,毛也脱落许多,像秋天打过霜的野草,黄的黄了,秃的秃了。牛头上明显的皱纹,看上去像一个老农的脸,历经风雨沧桑。嘴巴不停地嚼,冒出白色的沫子。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着不解、迷茫,望着围绕在它周围指指点点的小孩,眼睛里满满的温和,即便谁去摸摸它的肚子,拍拍它的头,也不会生气,只是轻轻地抖一抖身子。它的角还是那么挺拔有力,美丽的弧形,就像一把弯刀。
二伯因为常年杀猪,不差肉吃。他长得壮实,国字脸,络腮胡,膀大腰圆,走路一阵风,一股利索劲。每次杀牛,他都会到老牛面前,摸着牛的头,低低细语,虽然听不见他说什么,应该是讲一些祈祷的话吧。
牛真的通人性,它不怕别人,看到二伯时,却很惧怕,又不敢躲。当二伯手抚在脑门时,双膝一收,便跪了下来,不停地用舌头舔二伯的脚,像是祈求放过,眼睛里的泪水不停滴下,甚是可怜。
可是这样也无法改变它那悲苦的命运。
二伯拿着他的家伙到院子,便会把我们赶出来,一怕牛发狂伤着人,二是杀牛过于残忍,怕小孩看了不好。我们却好奇得很,出了门趴在院墙上接着看。
只见二伯拿着铁链捆住牛的四条腿,用力地拉紧,生怕会脱落。老牛冷冷地看着二伯捆着,抬手望望天,嘴巴不停嚼着,长长的尾巴摇晃着,仿佛捆的不是它。
捆好后,二伯拿一件破布盖着牛眼睛,旁边一个人牵着牛鼻绳,不让动。二伯拿起早起准备好的大锤,对着牛头顶,抡圆就是一锤。
“呯”只听见一声闷响。
“哞”牛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就直挺挺躺下,四肢垂死挣扎乱蹬,渐渐没有了生命迹象。
劳碌一辈子的牛,也就这么悲惨地结束了它的一生!
来不及可怜老牛,我们几个小孩就推开院门,进去看二伯杀牛。
只见二伯一把尖刀,从牛颈上插入,割断脊梁骨里的神经,又割开牛脖子上的动脉放血,用一个盆接着。
与杀猪开烫皮刮毛不同,牛是整个剥皮的。从牛脖子开口,刀顺着肚子往下滑,便漏出里面白白的肚腩。
二伯刀法甚是娴熟,刀随着皮下组织游走,没有浪费一丝肉。如同脱衣服一样。不一会,从四只脚到肚子就剥得干干净净,因为放过血,剥皮的时候没有血渗出来。剥牛皮是个技术活儿,不能扎破洞,保持整张牛皮的完整,才能卖个好价钱。
接下来就是分解,二伯左手握着牛蹄子,右手握着刀,在蹄肘上绕上一圈,刀尖沿骨头一切,再围着骨头一削,骨肉便分离开来。
最绝的是,用刀尖对着关节处,一捅,一旋,再一顶,一根腿骨就卸了下来,就像拿把钥匙开锁,如此的轻松。
四肢卸完,大块的腿肉分割下来挂在早会备好的挂钩上。
接下来就是开膛破肚,一刀下去,花花肠子,牛肠牛肚,红的绿的,从缺口处流了出来。一股臭烘烘的味道瞬间迷漫整个小院。
虽然臭,但这些内脏却不能一点点浪费。徒弟儿把内脏移到一个木盆里,把值钱的牛心,牛鞭,牛肚先清理。像牛肝,牛肺,牛肠是比较便宜的,后一步处理。连肠道里的牛食牛粪都倒入粪坑里面,不能倒掉。
牛肉也一块块分割好,分为前腱子肉,里脊肉,外脊肉,牛腩。每种肉的价格还不一样。
耕地的牛,牛肉就是漂亮,肥瘦有致,红白相间,还没有煮,看着就馋得口水直流。
那时候家里穷,牛肉是万万买不起的。
母亲闻讯过来,先看看宰杀的牛肉。和二伯搭上几句话。然后在牛肠牛杂里挑上一些便宜的料,二伯就半买半送地装了一袋。
母亲便叫上我们兄弟几个回家。
牛肠子清洗好麻烦的,这个任务就由我和大哥包了,三弟蹲在旁边看着。先放清水泡,放盐巴搓,搓出白白的沫子。清水冲过后,抓淀粉再次搓洗,再冲水。肠子内会有肥油,是万万不可刮掉的,有油吃得才香。
洗好以后,母亲放到菜板上,一段段地剁开,不一会便装好满满的一盆。
灶头里火烧得旺旺的,铁锅一会儿热乎起来。母亲挖了一块猪油到锅里,发出吱吱的声音。放姜,放蒜,爆炒一下,发出香味时,把满满一盆牛肠倒入,再飞快地翻动起来,厨房里很快弥漫起一阵浓郁的牛肉香味。肚子也跟着咕咕地叫了起来。
香,真香!
到了饭点,一家人围着一盆牛肠子猛造饭,平常三碗的饭量,因为有荤菜,整整多吃了两碗。眼睛里还直直地盯着盆里的牛肠子看。
母亲则在一边心疼地看着三个儿子吃饭,低声念叨着:慢些,吃饭像土匪似的。她却舍不得吃,默默夹着旁边盆里的咸菜。
大哥更懂事,会夹起几块牛肠子到母亲碗里:娘,你也吃。好香。
即便吃饱饭,还是惦念着盆里的牛肠子。在家里玩耍时,悄悄地回到厨房里,用手挑起一块,扔进嘴里嚼着,完全不在意上面凝固的油脂。
二伯把牛肉送集市去卖,总会剩下一些分角料卖不完。便会把这些肉保存好,虽然那时没有冰箱,但天气寒冷,放上几天也不会坏。
到了大年初一,二伯便开始忙碌起来。要把这些剩肉做成牛汤肉在年初二上街去卖,我为了落口汤喝,便过去帮忙。
剩下的牛肉,各个部位都有。要先分开来,炖汤最好的牛肉当然是牛腩,其次臀部肉,像腿肉更次之。不同的肉,切割不同,大小不同,处理方式也不同,口感也各异,如何做成一个口感,是个大学问。
二伯把分好的肉给我清洗,每一种肉放一个篮子。他再细细地切,逆着肉的纹理。
“肉,都是好肉。就看咱们怎么用它。想办法让它嫩,让它劲道,最后口感一样。你可别抱怨肉不好,每一块都是牛身上长的,没一块孬肉。”二伯一边切一边念叨着,“当年,毛主席还说,抗战要联合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咱们也是,要用好每一片牛肉,就为这一锅汤。”
二伯把切好肉开盆装好,放入姜葱蒜腌制,再打鸡蛋白下去搅拌,淀粉,最后放自己酿的老酒。用力地搅拌,相同的流程,加的料,与搅拌的力度不同,腌制时间也不同。
那时候没有高压锅,有的只有泥陶的小炭炉,加一个陶瓷大盆,很大,直径有半米,深有半米。
我早早地点着炉子的炭火,用扇子猛扇,到炭火旺了,把陶大盆放上去,加上井水,盖上盖子。到里面的水渐渐烧开,就开始把腌制好的牛肉往里放。
牛肉也不是随便放的,要分部位,看水的温度放锅里面。这个活,二伯都是亲自完成。
陶盆热得慢,水渐渐冒着泡,带着肉片翻滚着,随着肉的放入,汤越来越浓,越来越香。
炖到傍晚,二伯往汤里加一壶米酒。炉子里加一把炭,关了炉子的进气口,小火接着炖,直到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年初二。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我就起床来到二伯家,二伯已经起来了,正在往炉子里加炭。
我赶紧过去帮着二伯把炉子搬上拖车,又一起把装汤的大炖盆放到炉子接着炖。
二伯把小桌子,凳子,碗筷整理好放到车上,便拉着车出门。我在后面推着,盯着炉子,闻着迎面而来的牛肉汤浓郁的香味,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吞了下口水。
村里的石头路并不平整,小心翼翼来到集市,里面已经有人摆摊了。有卖一些鞭炮,烟花。也有人支着油锅,炸着灯盏糕。还有卖小孩玩具的。
二伯拉到一个空地,把拖车停住。卸下小桌子,我便帮着摆开,三张小桌子,十二个小凳子,围绕着放好。
炖盆里的牛肉汤经过一晚小火慢炖,牛肉已经完全炖烂了。水化成浓浓的汤汁,显金黄色,在炉火的加温下,咕噜咕噜地冒着一个个小泡。小泡慢慢变大,最后啵的一声爆炸了,化成一缕香气,散了出来。
二伯去隔壁摊位买了四个灯盏糕,回来分我两个。又打了两碗牛肉汤,上面撒点香菜,摆在桌上:“二娃子,咱俩先吃饱,等会有客人来,你负责收拾碗筷,洗干净。”
我大口地吃着,嘴里含糊地应着。
牛肉汤里放了香菜,拌在汤里,味道更加香浓。用汤匙舀起一勺,汤很浓稠,随着汤匙提起,下来还挂着汤的拉丝。汤里有细细的肉末,也有大块的牛肉,牛肉上包裹着淀粉,淀粉加了酱油,整个牛肉呈琥珀般的晶莹剔透。
轻轻抿一口汤汁,香味瞬间充斥到口腔的每一个味蕾。烫烫的,有姜的微微辣,还有那淡淡的酒香,随着喉咙慢慢流入胃里,一抺暖意。
夹起一块牛肉,冒着缕缕热气。吹一吹,放进嘴里那么一咬,肉在牙齿间爆开,味道浓郁而醇厚,肉质细腻而鲜美Q弹,里面的肉香直冲脑门。闭上眼,嚼几下,再喝口汤,吞下。感受着热汤从肚子,渐渐暖到全身,顶上脑门。
美,实在是美。神仙日子不过如此吧!
“二娃子,喝汤喝睡着了。快点吃,有人上街了。”二伯三口两口喝了汤,一抹嘴,开始吆喝招呼起客人。“新年好啊!小哥,来碗牛肉汤吧,自己杀的牛,不灌水,来尝尝。五毛一碗!”
太阳已经升起,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还在年初二,大家都休息。不一会儿,摊子上就坐满了人,一人一碗汤,手上抓着灯盏糕吃喝着,毕竟牛肉不是谁家都能买得起吃,来街上吃碗汤,也能解解馋。
我则忙着收碗,洗碗,一边眼巴巴看着炖盆里的汤渐渐浅了下去,暗自吞吞口水。
“老板,加点汤哈。”
“好咧。”二伯右手舀了半勺汤,左手拿着锅盖下面挡着,把汤加到那人的碗里。这是规矩,一碗汤,肉定量,汤可以加一到两次,管人喝够。
不到晌午,一大锅牛肉汤就卖完了。
我帮着推着车回到二伯家。看着二伯整理满箱子的票子,咧着嘴:“摆摊卖汤就是赚钱。二娃子这五块钱给你,不让你白干。”
五块钱不少了。那时候母亲去外面做一天小工才八块钱。
二伯又去厨房,端了一个碗大小的口杯,里面装着满满的牛肉汤:“这汤给你留的拿回去,三兄弟分着喝点,也是你赚的,去吧。”
拿回家,一口杯牛肉汤,连母亲一起都分了小半碗吃。钱没舍得上交,自己留着用。
如今,再回家乡去店里喝牛肉汤,再也喝不到小时候大炖盆炖的那股香味了。
二伯也老了,早已经退休,别人说屠夫杀生不长寿,今年他老人家七十五了,身体依然好。
知道我想喝牛肉汤,过年时特意买了牛腩用炖罐炖了一罐,唤我去吃。
打了一碗,一尝,就是这个味道。抬头看看已经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的二伯,心里一酸。
这个魂牵梦萦的牛肉汤,就是家的味道!
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