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
作者/烨舟
“小张，你怎么总是毛手毛脚的！”我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直起腰，挺起胸脯，用手指着办公桌旁的地面上。
此时，在地面上倒着一个塑料水杯，这个水杯是我的，刚才还放在我办公桌的桌角上，这个桌角靠着公共办公区的过道。
刚刚小张从过都经过的时候，他的衣服没有拉好拉链，飘起的衣襟一角，将我桌角上的水杯碰到了地上。
辛亏我的水杯没有装水，否则，干净的地面上，就会被水浸湿一片，不但影响清洁卫生，还会影响我的心情，毕竟，这个出事地点就在我的办公桌旁边，距离我最近，无论横竖怎么看，都会严重地烦乱我的心情。
即便如此，我的杯子当啷一声摔在地上，又倒在地上转了两圈，没有马上停止，又来来回回晃动了几下，我总是感觉摔倒的是我，而我在那里来回的翻身滚动。
这个杯子是我从超市里买来的，买的时候，我经过精挑细选，无论是颜色，形状，重量，款式，品牌，还有手感，都经过我反复地观察，推敲，思索之后，才最终决定把它带到收银台前的，即便在收银台前付款的最后一刻，我仍然在不停地端详和把玩着这个杯子。
杯子入手之后，便成为了我每天使用的工具，工具是杯子本身的功能，这是它作为客观事物的客观本性。可是，我作为灵长类动物，拥有着丰富的思想和情感，在与杯子朝夕相伴的工程中，在与杯子每天的肌肤和口唇的相依相偎之后，渐渐地，我对杯子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我感觉，这个杯子延展了我的身体器官，它成为了我的另一张嘴，变成了我的另一个胃，每一杯水，都先经过杯子的收纳，然后，耐心地等待着，静静地期盼着我，我们之间没有肌肤相碰的时候，便是心灵上的召唤，水温缓缓地褪去，心灵召唤渐渐地强烈。当水温最适宜的那一刻，便是我和杯子心心相印的那个时候。
所以，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杯子，这完全就是我的一抹灵魂，一部分身体，神圣，不可侵犯。
此时，杯子被一个毛头小伙子，马马虎虎地碰到了地上，而且，他竟然浑然不知，依然匆匆忙忙地往前走，怀里抱着一大叠文件，文件横七竖八，乱糟糟。
这个小伙子是刚刚被招进公司的，文凭不高，工作经验也不多，来到公司之后，便开始做一些打杂的工作。
他入职的第一天，就开始了老员工的工作，因为，领导，老员工，都有很多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的工作，于是，就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小张，你过来了一下，小张，你过去一趟，小张，你把这个搞搞，小张，你把那个弄弄……
于是，小张便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领导和各个老员工之间转来转去，几乎没有停止过。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一面镜子，镜子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清晰地照出自己的样子，也清晰地照出小张的样子。大家心里，都有一个天平，准确地称着自己，也准确地称着小张，大家心里都在默默地计算着时间，计算着一个新人来到公司，被使唤来使唤去的忍耐时间，还会结合小张本人，推测出小张的忍耐限度。
如此这般，大家用起小张，便可以得心应手，不会让自己头疼，始终坐在舒舒服服的座椅上，还整天喊着自己运动量少，久坐成疾之类的话。
我在这些人老员工之中比较特例独行，我有我的人品，我有我做事的风格，除了该分配给下属做的工作以外，只要是我自己分内的工作内容，我必定亲力亲为，绝对不会支配别人去做，因此，小张经常抱着一大堆文件，迷惑地看着我，想说出什么，却也不敢说出来。
他对我说不出话来，是因为他还不知道如何说，他对我们这个公司，对我们这些领导和老员工认识的还不够深刻，所以，他的语言就好像八宝粥里的几个豆瓣，零零散散。
倘若他有足够的毅力和勇气，持之以恒，双手牢牢地扣住悬崖的边缘，忍受着狂风，严寒，大地的震颤，野兽的威胁，他便可以走到我们这些老员工的阶段，到那个时候，他便会知道如何去说了，不过，就像我们现在一样，越是知道如何去说，就越不能够说出来，于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便会被挂在众多脸皮中的最外层。
“周师傅，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王师傅的这些文件非常紧急，要赶快下发到工厂里去，否则的话，会影响工厂的生产进度和质量。所以，我就走得急了一些。”小张说着，蹲下来，帮我捡起了地上的杯子，又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桌子角上。
“再紧急的事情，也不能够如此毛毛草草！养成这个坏习惯，连你手头上的事情也会做不好的！”我阴沉着脸，瞪眨眼，语调沉重地大声说。
小张双臂环抱着乱糟糟的文件，正对着我，双腿并拢，两个脚尖紧紧地靠在一起，对我点头，哈腰，反复地鞠躬。
“周师傅，实在对不起！您教导得对！我下回肯定注意！”小张一脸惊慌失措，慌乱之中，他不知道在我面前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这就导致他的面皮松一块，紧一块，眼神飘忽凌乱，嘴巴不知道是张开好，还是闭上好，露出的门牙，也显得十分尴尬。
我抓过杯子，小心翼翼地抚摸了几下，还好，由于杯子质量过硬，并没有损坏的痕迹，虽然我火气消减了一点，但却余怒未消。我狠狠地瞪了小张一眼，便扭头，面向电脑屏幕，认真地敲击键盘。其实，我敲击的不是键盘，而是气愤和厌恶。
小张很识趣，见我转移了火力阵地，他赶紧快速抽身，好像一个刚刚从火坑里爬出来的逃难者，屁股上还挂着的火星还来不及拍打，就急匆匆地奔离开。
当啷，我杯子掉落的声音再次传入了我的耳中，我扭头一看，是董事长从过道经过，他那笔挺的风衣永远都是开着怀的，这样，他走起路来，永远都像飞一样，还带着风，好似雄鹰两个宽大有力的翅膀，略过长空，傲世苍穹。
我的杯子，就是被董事长扬起的衣襟碰到了地上的，重重地摔在了刚刚摔过的地方。这一次，杯子好像丢失了质量的灵魂，剩余的躯壳也显得不堪一击，与地面接触的一瞬间，便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小周，你这个杯子放在桌角边缘是很危险的，过道上，人来人往，走来走去，肯定会被碰到地上，幸亏里面没有水，否则，把地面弄湿了，人踩上去还会滑倒，麻烦就大了。以后，你放杯子的时候，一定要多下小心，绝对不能够像这样粗心大意，记住了吗？”董事长背着双手，直着腰杆，挺着胸脯，仰着脸，撇着嘴巴，耷拉着眼皮，阴沉着脸，沉沉地对我说。
“是是是，董事长，您说得对，都怪我，太不小心了，我一定牢记您的话，绝对不会同一个错误犯第二次。”我说着，赶紧从座椅上站起来，面对着董事长，点头哈腰，反复地鞠躬，并且，立刻蹲下，伸出双手，慌乱地捡拾着地面上杯子的碎片。当我伸出手捡拾董事长皮鞋旁边的杯子碎片时，我发现，董事长的皮鞋比公司里任何一个人的皮鞋都要光亮，光亮得像镜子一样，照出了我的嘴脸，即便低着头，我的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
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打开又关上了，关门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里。这时，我才捏着杯子碎片，缓缓地站了起来，慢慢地坐回到椅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