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
五月二十日,我做了个梦,顶楼的冷风呼啸而过。坠落,挣扎,急剧的风声。
五月二十一日,我发现我倒在血泊里,倒在人群中心。
梦结束了,我死了。
耳边充斥着很多声音,都说人死了声音是最后消失的,果不其然。
“这男的还是女的?”
“一这年头,什么人都会跳楼。真狠的心呐!”
嗜杂的议论声被救护车的警笛掩盖,耳鸣带来的空白混杂着失重感拽着我沉重的躯体,分离,灵魂成了似有若无的一缕。
周遭像蒙了一层雾,仙境吗?死后的世界吗?我目赌着我的驱体被扛上单架,目睹着警车穿过我的魂体,毫发无损。 身体里不再流淌过猩红的血液,心脏也不再随之跳动,脚下的虚无感证明着发生的一切,我成了虚无的一缕魂魄。
这一年,我二十五岁。
高空坠落带给我遗体的伤害是容颜尽毁。 母亲声泪俱下,不为我的死亡而是她觉得我该死。
因为你的独特,所以自视为普通的那些个人群就以百倍千倍的方式来折磨你。 夜色如水,吾如历鬼,我只知我心中无悔。
三天后。是我的葬礼。 因为母亲信奉基督教,她对上帝的信仰远超过爱我。基督教反对同性恋,因为基于基督信仰—— “在上帝眼里,同性恋是罪。 ”为此,我就像母亲心里的毒癌,她不明白为何她的女儿恰恰触犯了她的禁忌。
同我的母亲一样,反同人士以及旁观者自以为正义,手握生杀大权,有着义愤填膺的勇气,于是成了最凶狠的敌人。为了维护母亲所谓的主义,她挖去了我的心脏,自以为是的替我罪。 可性和爱远不是靠心表达出来的。所以,哪怕没有了心,在看到她出现在我葬礼上,而身旁跟着一个男人时,我照样感受到锥心的痛苦。可我此刻只是一续魂魄,仿佛神经与肉体分离,我预感到精神的痛苦,可整个人仍是轻飘飘的厉害。
她的脸色微红,我飘到她身边,伸手触摸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脸庞,幻想的触感壮大了我的胆子。生死两地,奈何桥上怎奈何啊。此刻。我想到了一位同性恋诗人奥德雷·洛德的一句话——“We shall love each other here ifever at all." (大意为:我们会在这里相爱。)
和她的故事,在二十四岁。 而完整的讲起要从我的十九岁开始。
在同龄人都美羡慕轰轰烈烈的爱情时,我似是最为性冷淡的那一个。 一开始,我以为我只是谈恋爱的欲望浅薄,渐渐的我发现,真相是我对女人的欲望强烈。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变态,但好在我也是一个女生。 起初。有着同性的身份,相互之间的“动手动脚” 都显得无比正常,事情的转变在我分享了一首
小诗后。
“但我们有着不同的声音, 甚至在睡梦中,
我们的身体,如此相像,但又如此不同,
往昔岁月回荡在我们的血流里
我们的血液充满着不同的话言, 不同的意义
——在我们共享的历史编年纪里,世界能被书写新的意义
我们是同性的恋人,我们是同一时代的两个女人。
——《二十一首情诗(十二)》节选
这是艾德里安娜的其中一首诗。 之所以公开分享这首诗,是我也不想再隐瞒我的性和爱。可惜的是,我太高看如今的社会,太高看人心的纯粹程度。
四个人六个群,她们背后的议论,彰显着我的坦诚布公像个笑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干里。 在我自以为这不是件坏事的时候。校园里的人总会冲我投来怪异的目光,或是考究、 或是窥测,友好的,戏谑的。 那一刻,我并不为自己遭受的非议感到难堪,而为自己看似高尚的友情感到懊悔。
人心向背,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有勇气。 我无法跳出来为自己辩解一句,如果同性有罪,那性和爱又有何罪呢?我目睹着寝室由四个人变成了三杠一的局面而束手无策。
余华先生在他的作品《在细雨中呼喊》里有这样一句话: “我不再装模作样地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生活。 ”那之后这句话完美诠释了我的生活状态。 他人不会因为你今天开心与否而选择停下脚步安慰你,他们也只在意和他们有关的,其余一切则报以旁观者的身份。被理解是幸运的,不被理解也未必不幸于是,我成了一个更为禁欲的人,如此度过我的大学生活。 虽然在这样一个风波渐渐平息后,我可以选择重新回到那些逢场作戏的关系里,但我已经很难打开我的内心了。
大学毕业后,我找了一份较为安稳的工作,和我同样为实习生的还有一个女孩,就是她。因为上学年龄早,她比我小一岁。 初见她时,她如和煦的春风,她的笑容很温暖,让我不可名状的打破了我的禁欲主义。靠近,触碰,拥抱。 在做了最坏的打算后,我告诉她,我很喜欢她,不单单是因为我是个同性恋者。那天,我们站在高速公路旁的路灯下,昏黄的路灯打在她的身上,听到我的话后她明显愣了愣,她背对着我往前走,我踩着她的影子。我接着说,书上说踩着个人的影子她就永远不会离开。
她突然猛地转身,吓得我来不及站住,我们的鼻尖相撞,两个影子交错在一起。
为了避免一些陌生人的非议,为了站在一起和她更适配,我去修剪了头发,养了一个时兴的狼尾。配着我本就有些英气的五官,我成了她的T。从长发变成狼尾,母亲透着手机看到我的新发型后便怒目圆睁了。我不屑于解释,因为母亲信仰基督教,我始终不敢告诉她真相,我不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亲情是否经得起信仰的考验。 而我如今已是一只笼外鸟,背离她所希望的温婉大方,最后愤怒变成了无声的妥协。只可惜,这样的妥协是暂时性的,那时我还天真的以为一切都有戏。
这样的希望存活了有三个月之久,这三个月里我和她像普通情侣一样,手挽着手逛街、 吃饭、 看电影,我们甚至可以在街头亲吻。除了相同的性别。我们与其他的爱人又有什么差别呢?而二十四岁的我再次高估了对爱的定义。 “我们眼里的高尚或许就是他人口里的下贱”, 这是后来她的母亲对我们这份感情的评价。
纸是包不住火的,在我的母亲沉寂了三个月后,最终忍不住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心里的恐惧要远大过惊异。 说好听点,母亲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她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我和她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
“你这头发都留了有些时日了,还不养长头发吗?怎么,留着回家对着你爸的遗照比一比谁更像男人吗?”不咸不淡的语气夹杂着讽刺的意味,话虽是冲着我而来,可母亲的目光始终没从她身上离开过。
审视询问,对峙。
母亲火速联系了她的妈妈,两位中年妇女乃一丘之酪,短短几分钟就达成了一致共识反对和阻止,反对和阻止的方式很简单,分开,不见。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如此挫败和失落,她不再如同和照的春风,我见不得这样子的她。她说,她要和我私奔,去欧洲,去美洲,总有一个地方会接纳我和她。我说是会有一个地方接纳我们,但这不是我们的宿命。 我知道母亲的极端。我也意识到之前她无声的妥协只是在给我悔改的机会,而我并没有,所以我不敢拿这看似高尚的爱去和她的信仰做比较。
辞了职,回到了笼中, 我和母亲的纽带从未被剪断,而此刻似乎拉扯得更紧了。 一回到笼中,美名其曰为了我好,母亲开始疯狂给我介绍对象,我像个提线木偶,被母亲提着去面见各种类型的男生。 她的处境和我差不多,不同的是,她面到了 个让她心动的男生 这是后来为了打消我仅存的念想,母亲告诉我的,当时真假难辨,如今看到她身旁的男人,看来母亲确实没骗我。 而对于当时的我,深信不疑母亲在欺骗我,我的状态变成了身在曹营心在汉。 而母亲并不肯善罢甘休。 她开始像日常报备似的,讲述她和那个男生的故事,如何相知 如何相爱,甚至告诉我,她的妈妈决定让他们马上结婚。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没有谁离不开谁”这句话背后的重量,而这只是压死我的暴风雨前奏。
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我的母亲。母亲拒绝了我去参加她婚礼的请求。 我以绝食三天来表明我的态度,母亲仍是不为所动。
“因为你的信仰,所以我的爱就是错误的吗?因为你们所谓的伦理道德,所以我的爱就不能被接受吗?她也一样, 因为没有结果,所以她也只是骗骗我吗?”我无法使母亲回心转意,这是我顶着饥饿的身体声渐力竭喊出口的话。
世界远不会给你那些你所想要的理解,对善恶一视同仁只存在于人们大言不惭的话里。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这竟然成了善意的表达。
顶楼的风呼啸而过,此刻我的身体已经在超负荷的边缘了。 路上的车辆像是被缩小了好几倍的光点它们却只能照亮底层,顶楼天台的黑暗裹挟着我,裹挟着我狼狈不堪的爱。 真正的爱情其实是相当卑贱的,你不同意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经历过而已。 我无法改变这悲伤的起源,所以无法终结日夜相随的痛苦。 我走在逃离命运的途中,却与命运不期而遇。 在最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黑暗中挣扎, 在耳边呼啸的风声里挣扎,可惜我失败了。
母亲挖走的我心,为我的心做虔诚的祷告。 我看到她眼里的苦涩,我的魂体站在她的身边而她却无从知晓。我想,或许在这一刻,母亲的爱要胜过她的信仰吧。
令我意外的是,她在我的遗像前向我道歉。“对不起,我的婚礼没请你。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出现在那个场合。 ”原来,我连出席的资格都没有。
有一刻母亲也想保护我仅剩的尊严。我想到她哭着说和我私奔的那一天,比起我母亲坚守的信仰,或许爱才是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对于我遗体的处理方式,母亲最终选择了火化。 火炙烤着我的肉体,而我能感知到的是我魂体的虚无感在随之加重。
我已找不到来时路,也寻不得前行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我存在着,不只是那一抔骨灰的重量。 让我万劫不复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