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细读张爱玲《第一炉香》，才懂，葛薇龙的执着之爱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向着人生分毁灭疾驰而去，无可转向。

1.走进梁府

薇龙一夜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砸着人，流遍了全身。她细声说道：看看也好。

这是葛薇龙进入梁府的第一夜。

葛薇龙是一个上海女孩子，在战争期间，和父母来到香港避难，她进了南英中学读书。后香港停战，父母钱也花完了，着急回上海，薇龙不想白耽误学业，于是来找亲姑母资助自己完成中学学业。

梁姑母是个特别现实的人，在17岁时，就为了金钱，力排众议嫁给70多岁的香港富豪梁季滕做四房姨太太。

姑侄俩见面之后，姑母梁太太经过全方位评估，觉得薇龙够漂亮，可以留用，于是接纳了她。

姑母家的别墅建在山上，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

从此葛薇龙眼睁睁走进了这座大坟山，住进了姑母家。

这时候的薇龙自信自己具备自制力，她想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姑母不以礼相待。

春日的一个傍晚，薇龙住进了姑母为自己安排的蓝色客房。吃过晚饭，薇龙打开衣橱，预备把自己的衣服放进去，去发现里面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福，色色俱全。

薇龙脸红了，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

长三堂子是古代的高级妓院。

薇龙有自知之明，知道姑母不会白白地供养她，她对自己还蛮有信心，一定要行得正，立得正，好好上学，等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就这样，薇龙在姑母家一住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小的有了点名了。享受了普通一般女孩子憧憬的一切。

这天晚上，薇龙和姑母还有司徒协一起坐车回家。

司徒协送给薇龙一只昂贵的金刚钻手镯。

薇龙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司徒协是姑母的老情人，姑母需要薇龙出面应付。

薇龙在姑母这里了已经混了三个月，不再像以前思想简单，在见识了声色犬马的享乐之后，觉得女孩子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到社会上工作是没有出路的，还是趁年轻漂亮赶紧嫁一个有钱人比较靠谱。

可是，面对司徒协的金刚钻手镯，她犹豫了。她不愿像姑母那样只是嫁一个有钱的老年人。如果要嫁人，她宁愿在“爱”字上冒险。

爱人，薇龙身边是有一个的，他就是乔琪乔。乔琪是大众情人，有非常大的吸引力，也是唯一令姑母吃瘪的男人。

天真的薇龙认为自己可以用爱情来对抗姑母的物质诱惑。

2. 嫁给乔琪

第一次见到乔琪乔，薇龙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那天，薇龙穿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这个一见钟情的场面写得美极了，简单几句话写出一个少女见到心仪的男孩芳心暗动的情境。薇龙毕竟还是年轻，见到乔琪，都管不住自己了。

乔琪是个穷光蛋、爱玩，对女人不负责任。薇龙在理智上知道乔琪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她一直控制自己，不对乔琪动情。

可是，在面对司徒协的手镯后，薇龙退而求其次，想用爱情抵御物质的诱惑。她对乔琪伸出了橄榄枝，她想嫁给乔琪。

可是，乔琪并不领情，他这样对薇龙说：

我不能答应你结婚，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这个答复和薇龙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都眩晕了。

所谓得不到的就是好的，因了乔琪的这个答复，薇龙反而更爱乔琪了。

在他面前，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可是心里是欢喜的， 在欢喜里开出花来。

这是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一句话，更是薇龙的真实写照。

薇龙这样自卑地爱着乔琪，最初，自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在爱情面前，薇龙自处卑下，为爱情付出一切。

一个春日的夜晚，乔琪跳墙来到薇龙的卧房，两人共度爱河。乔琪给了薇龙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这点愉快的回忆是她自己的，任何人也拿不走。

因为乔琪的不爱征服了她的心，还令她自觉得到了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

面对爱情，葛薇龙终于完全丧失了自信心。

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

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

这种爱情完全是占有性的，疯狂的甚至是不可理喻的，有一种越得不到就越想要的偏执。其实这种爱情已经和这个男人没有关系了，而完全是薇龙本人的强烈情感。

薇龙在清冷的早晨醒来，看见从她卧房出去的乔琪顺手搭上了女佣睨儿。这一个发现令薇龙大为光火。她大吵大闹，发誓要离开香港回上海。

可是，在要走得紧要关头，她病倒了。缠绵病榻的一段时间，她无数次地想过自己的未来，最终选择不走，留下来和乔琪结婚。

最终乔琪的不爱征服了她的心。怀揣激烈的爱情，薇龙经过病痛的折磨和长时间的犹豫之后，终于下决心走进梁太太早已为她铺设好的罗网，成为梁太太的入幕之宾，高张艳帜，替梁太太弄人，替乔琪弄钱。

薇龙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得到乔琪。即使得不到他的爱情，也要得到他的婚姻。

除夕夜，薇龙和乔琪单独两人到湾仔去看热闹。这里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场，人山人海，很热闹。薇龙走在人群里，放眼望去，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货品，在这些细小琐粹的东西里感觉到快乐。

有一帮大兵追着薇龙跑，他们以为她是站街的妓女。对此，薇龙也是有清醒的认知的，本质上她和那些站街的妓女没有区别，区别不过在于，她们是被迫的，而她是自愿的。

所以她的未来不敢想，也不能想。早晚有一天，等她年老色衰之后，她会失去一切。

3. 写在最后

拜伦说过一句话：男人的爱情与男人的生命是不同的东西；女人的爱情却是女人的整个生存。

故事开始自尊自爱的上海女孩子葛薇龙最终变成了香港的高级交际花，而这一切的缘由竟然是从她爱上乔琪开始的。

台湾作家苏丽娟说：爱情是后天学习而来的一种经验或能力，和人格息息相关。我们要有好的人品，要认真学习如何体贴别人，遇到爱情以后才能结出美好的果实，成为人生中很珍贵很美好的体验。

而葛薇龙的爱情完全不符合这个概念。她的爱情以自己的堕落为标志，爱情让她自处卑下，乔琪成为她事实上的主人，而她甘愿成为女奴。

西蒙娜·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这种消灭自己肉体和灵魂的梦想，实际上是渴望生存的一种意志。

葛薇龙自觉放弃了一切尊严，只为乔琪而活，这种执着的爱情其实也是一种求生的愿望，只是偏离了正常的轨道。脱轨之后，再也无法走回正轨，只能一路向着毁灭滑落。

为了谋爱，薇龙最终走上堕落的道路。她对爱欲的追求执着得近乎疯狂。

比起靠吃软饭的乔琪，她还是伟大的，她敢爱敢恨，敢于承担责任，心甘情愿为爱情付出，无怨无悔。

与之相比，乔琪空有一副好皮囊，除了生就一张花言巧语的嘴，在薇龙面前显示出来的自私懦弱，不负责任的本性让人作呕。

当然，薇龙的悲剧也是由她性格中的自私和软弱造成的。为了把自己爱的人乔琪圈在自己身边，她选择和乔琪结婚，这是一种自私。

这种自私是人性的缺陷，是导致她人生悲剧的重要因素。

人性天生具有自私的根性，这不是特例，而是人性共有的缺陷，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自私也是一种强烈的自我认同，薇龙自私，至少说明她对自我的存在还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可以有力量伸出手去抓住一些什么，而不是在其他人意志的裹挟下随波逐流。

韦庄的《思帝乡》一词这么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葛薇龙为了爱情，同样可以“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我选择，我负责，我承担。

这就是葛薇龙。

这样的葛薇龙也自有其可敬可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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