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23
二十三、[火车怪客]的影子
盛夏已经过去了大半,意味着自由的时光也过去了大半,至少对于罗素和韦都文来说是这样的,但寻找[火车怪客]邱天迪留下的秘密的经历却是无比特殊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一层特殊色彩的渲染,离开苏州的前一夜,罗素的记忆又回到了大一暑假在深山里的露营,那句话,沿着幽静的湖面再次飘到了他的耳际。
‘你应该把鞋脱了,否则你永远都只能站在门外。’
路世宁不负众望的查到了[火车怪客]邱天迪所加入的组织,但网上的信息十分不全面,究其原因,如果不是这个组织太过隐蔽,就可能是因为它们已经销声匿迹,对于罗素四人来说,当然希望原因是前者。
据路世宁查到的资料显示,该组织成立的时间在八十年代初期,成员基本由大学生和在职青年组成,加入这个集体后的大学生也有部分选择了辍学,至于辍学后的原因,以及之后是否自立和找到了活路,则无人知晓。而另一个更为奇怪的方面在于,这个组织在自从成立到现在的几十年里,没有参与任何不良行动,也没从未主动挑起煽动舆论之类的事,成员全都在安身立命的同时,定期会晤,外面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在密谋什么。由于罗素四人对于邱天迪身份一开始的推测是间谍,路世宁从这个方面查找,也没有发现这个组织有任何联络他国的相关信息。
这个组织隐匿在社会的浮影之下,即使在网络的世界无处遁形,却也只是留下了尾巴而已。但这个尾巴是货真价实的尾巴,它再次给罗素一行人指明了前进的道路,他们回到了苏州桥边的那个大型客运中心,坐上了前往上海的汽车,据说这个组织的总部就位于上海闸北区江场西路上的弄堂里。
四个人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赶乘第一班车次出发了,罗素在心里十二分的期望,关于纸条上地址的问题可以在下一站找到答案,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大家一路的劳累和坚持一个交代。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汽车到达了上海客运总站,四个人下车后,在附近吃了一顿早饭,向店主确认了组织所在地的真实性,就马不停蹄的去赶了地铁。
相比苏州,上海作为大都市的热岛效应让气候变得更加难耐,尽管黄浦江贯穿于整个市区,高温还是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依不饶。罗素一心想要化解纸条上的谜题,在他看来,过往的找寻几乎都只是证明了[火车怪客]的踪迹,但这一次才真正能够跳过斯芬克斯的脚印,找到它可能留下的谜底;傅寒发现,再过两天自己就满19岁生日了,他没有告诉三个同伴,只是打算在生日的当天许个愿,祈求老天庇护父母,以及母亲下个月手术顺利;路世宁在苏州的时候已经化解了心结,她既不高兴也不难过,不为过去伤心也不为将来焦虑,和他们呆在一起的此刻是她最想要的;至于韦都文,这个推动[荒岛祭司]四成员展开寻找之旅的真正发起人,内心却产生了轻微的动摇。
实际上,她有些想家了。
从世俗的角度看,韦都文是四个人里最为幸运的。命运的主宰也许对其他人有些残酷,对她却不无宽厚,在三个伙伴的人生正处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时,只有她始终置身于属于自己的坚固城邦里,稳如泰山。地震没有带走她的父母,没有让他们无家可归,更不存在遭受黑心板房的荼毒;她是四个人里家境最好的,父母工作单位好,身体健康,让她的整个早年在衣食有余之中度过;而她自己也算争气,毕业之后也顺利的在银行求得了一份职位,尽管这个职位还连带着‘熟人’的‘照拂’。
假若抛开‘定制人生’的概念,这样的生活步骤几乎不会为人所诟病,尤其是一心求稳的长辈,在他们的眼里,定制的概念等同于理想这个词。
出发之时,韦都文对于自己的选择是十分笃定的,但就像生活在后院的官家子弟,她已经把安稳当成了一种习惯。这次出行,从本质上说,其实是她处在一意孤行状态下的第一次试验,过去的反抗意志统统被压制在心底,只在这一次化作了行动。离开水太久的鱼,没有办法像人类一样自由的呼吸空气,同样,在外飘荡了太久,对于韦都文来说也同样变得不适应,随着离开的时间增加,她给父母打电话的时长也随之增加。但她也不愿意向伙伴们坦诚自己的想法,她总觉得,大家都同心同力,这个时候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掉链子。
九点多的地铁里,上班的早高峰已经过去,冲锋陷阵的职场人纷纷到达了各自的岗位,剩下悠闲的老人、上幼儿园的小孩和迟到的学生停留在一节节车厢里,大眼瞪小眼。车厢里的气氛异常的和谐,电子屏幕上播放着过期的整蛊节目,伴着事先录制的假笑声,把一个被爷爷带着去上幼儿园的小男孩逗得乐开了花;对座的一个穿着校服、胖胖的中学生将厚重的书包放在脚边,专注于自己的诺基亚手机,两手的大拇指快速而有力的摁着键盘,不时传来QQ消息的提示音;两个地铁工作人员一边穿过车厢连接处和正中间的扶栏,一边讲着外省人听不懂的本地方言;车窗外,以黑色地道为背景的屏幕上,各类产品的广告以翻页动画的形式一个接一个的闪过,因为车里的人都安稳于各自的状态,它们都不被在意。
经过的第一个站到了,带着孙子的老年人背着书包,拉着小孩的手走了出去。
这一站没有人上车。不一会儿,刚才经过的两个地铁工作人员朝着反方向再次有说有笑的从面前经过。
韦都文观察着这番咫尺之景,突然感觉了遥远。她意识到,车厢内的和谐和他们四个人根本就没有关系,这样的和谐只存在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上班、散步、逛街、下班、带孩子,已经自然而然的在彼此之间形成了默契,而它又不同于他们[荒岛祭司]四个人的默契,是社会化的结果,是城市进程中的衍生品。这个衍生品她也并不是没有,只要回到老家,即刻就能兑现。
韦都文也突然有些恨自己,绕着青山绿水、高原平地、大城小镇走了一大圈,以为会变得比过去有主见、有魄力,可到如今,却还是怂了。或许是因为地铁里的光线不好,她努力掩藏着内心的小剧场,却也真的没被三个伙伴看出来。大家其实各自怀揣着心事的这个事实,她在若干年后才得以知道。
组织所在地不算是交通最为便利的地方,四个人出了地铁后又转乘公交,经过六个站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一带的弄堂看上去有些年头,电线横七竖八的支在头顶上方,路也有些凹凸不平,房屋大多六层高,红色的砖瓦墙搭配着晾晒在门前走廊的彩色衣物,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让人不难联想它在八十年代的模样。
弄堂里的街道较为狭长,四个人索性排成竖列,由罗素领头,一个接着一个的朝前走,按照路世宁提供的地址,他们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前。罗素敲了敲门,一个半大的小孩子开了门,
‘侬四啥宁?’
罗素‘啊’了一声,小孩子机灵,一下反应过来他不是本地人,立即改口成普通话:
‘你是谁啊?’
‘你家里的大人呢?我们只想问点事情。’
小孩子咕噜着双眼,认真大量起眼前的四个大哥哥大姐姐,
‘不行!’
韦都文担心罗素生硬的说话风格只会继续把事情弄的更麻烦,立马抢了他的话。她将罗素拉到身后,俯下身认真看着小男孩,说:
‘小朋友,请问这里是不是江场西路307弄19号?’
‘是啊。’
‘这说明我们没有来错地方,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有些问题想问问你家的大人,问完了就走,可以吗?’
小男孩的态度缓和了些, 但看罗素的眼神还有些警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将这群陌生人让进门时,这时,里屋突然传来了一个年长的男声,问小男孩外面是谁,他一时答不上来,正踯躅在门边,问话的人已经走了出来,看样子是男孩的父亲。他将自己的孩子一只手送到了身后,表情不甚友好的看着罗素四个人,提出了和小男孩同样的问题,对此,韦都问也再次代替罗素给出了回答。
‘我帮不了你们。’
他作势要关上门。
‘拜托你了,我们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才了解到这里,你知道这个组织吗...’
‘赶紧走,不然我不客气了!’
他砰的一声将门给关上了,任韦都文如何敲门,都置之不理。
......
‘你应该把鞋脱了,否则你永远都只能站在门外。’
现在他们就站在外面,如果能从那人的口中得知纸条上地址的含义,或许行程就可以画上句点了,这个充满年代感的地方现在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突然,罗素从背包里取出那本黑色笔记本,现在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完整整的一本书了,从扉页上的‘从此开始’到‘远非终点’,他补足了中间的大量空白。他翻了翻这本黑色封面的书,把它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你在做什么??’
路世宁冲到罗素面前,甚至想蹲下身把书拿回来,但书已经被完全推到门里面去了,她用手指甲也够不着。
‘别担心,我在里面留下了联系方式和住址,那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也许他看了上面的笔记,会改变主意,告诉我们也说不定。’
‘你这是破釜沉舟!’
‘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是从别人那里得到消息,但自从到了苏州,我们和老太太交换信息开始,我觉得我们不能只想着得到了,有舍才有得,总比我们半途而废的回去要强。’
罗素看了看三个同伴,希望从他们的神情中寻求到对自己的肯定,但结果似乎不太如他所愿,他心里也和他们一样清楚,这个方法并不一定能奏效,更何况,他们又能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呆上多久呢?大家都有些无奈。
傅寒这时候再次破天荒的替罗素说了一句话,
‘事以至此,我们就等等看吧。’
大家商量了一番后,得出了统一的决定:如果拿到黑色笔记本的人三天之内不回应的话,他们就打道回府。这个决定让韦都文觉得内心轻松了不少。
夜里,四个人在旅馆楼下的咖啡屋坐着。出门依旧是高温,回旅馆又很无聊,咖啡屋顺理成章的就变成了最佳选择,而这样一个场所和时间也给了他们一次很好的机会,停下来重新认识彼此。经过持续的辗转和周折,这是他们第二次停下脚步,平心静气的休息和思考。在内蒙古的酒吧时,大家都各自怀揣着心事,借酒精让自己陷入麻木和馄饨;但在这里,咖啡氤氲着清醒和闲散,再加上[火车怪客]的事因为白天的碰壁被暂时搁置,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话题逐渐回到了自己身上。
他们谈论了很多小时候[四人行]的事,讲到彼此之间那些有趣、害怕、固执、欢乐、矛盾的瞬间,从在夏夜的院子里捉迷藏、溜进诊所拨弄医疗器械到上学路上买礼包收集刮刮卡。他们跳过成长的漫长时光里那些随着自主意识的崛起而产生的迷惘和困顿,抛开和亲人之间所有那些不能被称其为问题的问题,回到了最初简单而纯粹的时光。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的周五放学后,你和三个同学去淌河水的事?其实我一直都在你们后面,看到你们从平安到危险,再到转危为安。’
傅寒把童年时最在意的事讲了出来,也预料到罗素完全不知情,
‘这件事情我也知道,傅寒后来告诉我了,我本来也想去淌一次,结果没多久就搬家了。’
路世宁也加入了两个男生的讨论,而韦都文对此只是摇了摇头。她的记忆里,即使是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充满了令人循规蹈矩的条条框框,她犹记得父母贴在家里墙壁上的九大家规:
‘一、我们不在家时候,不准看电视和打游戏;
二、每天放学后立刻回家,不得在外逗留;
三、周末和同学出去玩,必须让同学的家长打电话给我们,最晚到晚上九点必须回来;
四、做错事情要认错道歉,并且写检讨信;
五、在家不能阅读课外闲书,只能读课本;
六、过年的压岁钱必须全部上交,以备补课之用;
七、每次考试成绩提高,零花钱跟着提高,成绩降低,零花钱跟着降低;
八、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在别人家留宿,除非住校;
九、补习班和兴趣班必须各报一个,不能半途而废。’
这九条家规对于小时候的韦都文来说形同铁律,以至于即使过去了很多年,她依然能够在同伴面前把它倒背如流的讲出来。
‘你就没有抗议过吗?’
韦都文能看出路世宁表情里的吃惊,她又在脑子里将儿时的经历播放了一遍,说了句‘没有’。
但她突然记起了另一个人,
‘我的大姨,在得病之前给我说,我们家的女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了避免走太多的弯路,跟着有经验的长辈走是对的。但是,她又和他们不一样,她说我的情况和她小时候很相似,但她后来想明白了,人生不应该轻易的按照他人的建议过,看上去是在走捷径,其实只不过是在替那个人过活罢了。’
讲完之后,韦都文的包袱放下来了,不过,让她真正没想到的是,把真实的内心表达出来,就已经是治愈思乡之情的良药了。
‘大姨不在了,我想,我就是她活在这个世上的影子。’
韦都文自顾自的说着,话题也因为越来越私人化而行将走到尽头,路世宁听的很认真,傅寒却不知道该发表什么看法,他侧过头,问了罗素一句话:
‘罗小左,你把所有的关于[火车怪客]的信息全部装在那个黑色笔记本了吗?’
‘是...但是,都文手里还有那个老人给我们的相片。’
韦都文的注意力被他们带了过去,她拿出了那张装在纸袋子里的相片,
‘你们在说这个吗?’
罗素接过纸袋,借着咖啡屋里的灯光,再次端详起相片上的青年,半晌,他说: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的脸看着很熟悉?’
罗素的话一下点醒了三个同伴,
‘都文,你刚才说,你是大姨在这个世上的影子...我觉得,[火车怪客]也有个影子,你们看看,都想起来了?’
说着他拿出一只铅笔,端着相片,在相片上那个人的眼睛部分画了一副镜框。
三个同伴在整个找寻过程中的记忆区被罗素的话激活了。
大家发现,邱天迪年轻时候的相貌,和他们在重庆巫溪遇到的那个眼镜青年简直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