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底下(一)
1
“我怀疑我患了焦虑症。”青在信中写道。
同事早已走光了,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大楼。并不是找我咨询的人多过于他们,而是我总是要等到下班才来着手我的工作。最近一位叫阿青的少年频繁地给我写信,“很抱歉小伙子,我总是在下班才拆开你的信件”,我自言自语道。
“下课的铃声唤醒了打瞌睡的同桌,而我仍然是一副怔怔惹人发笑的样子。我挺直腰杆使劲地伸长脖子,为了让我的喉咙舒服点。很奇怪的,我总是觉得我的喉咙像是被十足的重却是无形的东西堵塞住一般,说是空气倒也挺恰当。吞咽口水的时候都是困难的,却毫无痛感。上课的时候这种症状显得特别明显,我完全无法集中我的注意力去听讲,只能感觉到喉咙阻塞时深深的压抑感。日复一日的,我简直快要疯了”。
青是一名初二的私校生,初一时从小镇的中学转校到市里的私校,他的父亲为此花了很大一笔钱。刚来到私校的阿青显得特别不自然,他在信里说,“仿佛同学们对我都抱着很大的意见,他们看我的眼神比看窃贼的眼神还让人害怕。我的成绩特别的差,当英语老师拿着我的试卷叫我上台时,质问我为什么只考了23分,我感觉到台下同学轻蔑的眼光,我恼羞成怒却在讲台上哭出来了,这真是我人生最大的污点。”
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路,青又寄信件过来了。我收拾完桌面,去快递站点领取青寄给我的快件。
倘若你留心观察,你会发现这个充满色彩的世界也是到处充满着恶意。你看马路对面的老头,满脸戾气,由不得你碰他一下;看那个踱步的青年,他有可能是个杀手,现在正在热身着;再看路边带着墨镜的乞丐,他有可能是个间谍......我们总是被那些非经典特征给害了才把他们归为经典特征。
他总是把信花十几块钱从南方寄过来给我,我在信中问他为何不直接在网上咨询时,他说这是他的习惯,只有对着纸张时他才能想到自己要表达什么。为了尊重他,我也把回信用快递寄给他。
2
“我又失眠了。我听着我的室友们讲话直至打鼾,看着宿管房间的灯光从亮着到熄灭。上了三次厕所后,居然有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你看过《招魂》这部鬼片吗?他们在解救女主角的那一幕,那个鬼魂在她的喉咙里疯狂地兜转着,最后终于从女主的嘴巴里窜出来。就是这种感觉,每天晚上我的喉咙都有一种堵塞感,在上完三次厕所后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你说,这是不是太神奇了。渐渐的,我形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上必须等上完三次厕所后才能安心地入睡。
“但是昨晚,无论如何我只上了两次厕所。凌晨1时59分,我下床把一瓶570毫升的矿泉水一饮而尽。之后顺利地把那个喉咙里的鬼怪释放出来。但是当我睡醒后,眼睛却肿了。我不敢去上课,想着去找校医拿请假单。谁知道他怎么也不肯给,嘴里叫嚷着还能学习就得去上课,乱开病假单领导是要扣工资的。终于我还是不用去上课了,因为我把校医打了一顿,现在被劝回家反省。感谢那个鼻青脸肿的校医。幸好我打的是校医,否则回教室揍班主任或许我将被开除。
“我们班主任是火箭班的语文老师,整个年级仅有一个火箭班,里面的老师甚至要比大熊猫还珍贵。所以我的班主任总是可以肆意妄为,许多次,我忍了他许多次。失眠之后去教室上早读我一定会睡着的,倘若被他发现,一定是二话不说先用力的揪住我的耳朵令我疼痛不已站起来,待我站好了朝我的后背狠狠地甩一巴掌让我坐下。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不!更恐怖的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他一定是要先把两只手叠放在身后,微驼着背,假意要离开。等我放松了警惕稍稍低下头时他一把把我扯起,拉到教室前门,然后一脚把我踢出去。我见惯他的把戏了,除了成绩好的学生,其他人没少遭毒手,连女生也不例外。但他对女生又有另一套,其手法简直令人发指和反胃。
“当一个女生答错问题或打瞌睡时,他要么用手指弹女同学的胸部不然就是用他带有粉笔痕迹的手摸女同学的脸。听说他和一个新来的老师好上了,经常有同学见到他在办公室摸那位女老师的腿。可以说,我的班主任加重了我的焦虑症,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高危高压之地,我一刻也不敢放松。女同学和其他男同学们不敢反抗,我默念着,总有一天我会狠狠地揍他一顿。但他身材非常魁梧,更可怕的是他懂得搏击之术。”
这是4月13号的信,他已经出现了易激惹的症状了,患者一旦遇到即使很轻微的不悦,也可以狂躁得像仇人在他睡觉时把穿了一星期的袜子塞进他嘴里之后的反应一般。但我见得多的患者是把狂躁暴怒的情绪向自己的亲人发泄,少见到对陌生人也能发泄得如此自然的。信里他提到的班主任也确实是加重他焦虑症的外因,这种老师我也曾听见过,大多不得善终。至于他为什么能活到今天可能就如一些贪官贪几千几万便落马,而有一些可以贪到几千万甚至更多一样的道理。
回到家的他却变得十分有隐忍的特质,无论青的父亲怎么教训他,青都是一副诚恳的模样。按他所描述的,“我的心里对我的爸妈有极大的愧疚感,他们花了很大一笔钱把我送上市里最好的私校。要知道,我没有通过招生考试,为了让我能进去读我爸包了许多个红包给招生办。所以无论他们现在怎么教训我,我都觉得理所当然。”
“回到家后,困在我喉咙里的鬼魂突然变得安分,喉咙丝毫没有堵塞的感觉,但是却多了一个新的毛病。很准时的,当我躺下的时候,床头的闹钟恰好显示着00:00,可当我回头再看他一眼时,闹钟浅淡的荧光显示着01:01。并不是喉咙的鬼魂突然上下窜,而是我的上身以一种极其恐怖的程度爬满了虫子。这些恶心的虫子有的在慢慢地挪动着,身上的绒毛挠得我极其难受,也有一些虫子在疯狂地噬咬着我。当然这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压根就没什么虫子,或许真的有虫子,只是隐藏在皮下。
“我无法入睡,上身实在是太难受。我决定去冲个凉,或许会舒服些。当我脱下衣服时,那种虫子蠕动的瘙痒和噬咬的痛感全然消失了。我想我也不用费时间去洗澡了,干脆赤裸裸的上床睡觉。”
相信他并没有皮肤病,如果有的话这种感觉就不足为奇了,或许这是植物神经功能絮乱诱发的。
“第二天起床我跑去诊所,医生说这是神经衰弱。”我们国家的医生总喜欢直接把焦虑症当做神经衰弱来治疗,对一些症状不明显的或者程度不轻开个所谓的安神药,小时候我曾服过一段时间,确实有一定的缓解,但一个星期后就完全失效了。在16号的信里,他说他完全不觉得这药有丝毫效果。
“医生抓着我的左手把脉,闭着眼睛若有所思。约摸过了两分钟,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本发黄的书,很熟练地翻到了写有‘神经衰弱’字样的一页。转而左手把书卷起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一副旧时代老先生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念着‘你这是神经衰弱,伴有情绪烦恼、易激惹、睡眠障碍等症状’,接着他放下发黄的书,一边托着金丝框老花镜一边抑扬顿挫的说‘你这情况,不严重,就服一服老夫的安神药,不出两三天准能,好转。’
“我是否患有神经衰弱我并不清楚,但我总觉得这个医生神经兮兮的,可是镇上的人又特别崇拜他。我喝了两天的安神药仍不见好转。爸妈知道我去问药的事情,又见我没有好转,去‘百公庙’帮我求了一道红色的符,嘱咐我一定要放在床头上。我想你对求符的过程肯定感兴趣。百公庙里有负责通灵的人,求符求签或求指示时,先把所求之事告诉通灵人。通灵人前摆着一摊暗红色的干土,手里拿着一根直径约5厘米,长约60厘米的圆木棍,在干土上一边画着圈一边用神秘的语气重复所求之人的所求之事。通灵完毕后,通灵人以百公的口吻告诉所求之人应该怎么做,而后给他一张符。”
看到这里我不禁发笑,这个年代还有求神拜佛以治病的例子,倒也挺荒谬。他并不是一个迷信的孩子,只是不想辜负父母的一片好意。“百公”是他们那一片地区的信仰,每年都有迎神活动,他们称之为“迎老爷”。“老爷”是封建时代仆人对主子的称呼,我对他家乡的习俗并不了解,但他们把“百公”“老爷”奉为信仰,是不是他们骨子生来就有仆人的特质。如封建时代仆人寄生于老爷,他们寄生于供拜的“老爷”。
我认得几位吃斋念佛的人,他们每天诵经拜佛并不是为了求财或求一个健康的身体,而是出于对佛学玄妙的热衷,即因佛而求佛,并不是因己需而求佛。幸好与我通信的这位少年没有他父母的信仰,否则很多问题我都得去考虑他的宗教背景。要知道,宗教在心理学里也是研究的范围,但他太玄乎了。曾有个病人说太上老君想要迫害他,他是道观里的人。
3
4月20,他回到学校,小虫爬和噬咬的感觉莫名消失了,他想或许是那道红色的符起的作用。但我知道,是另一个症状即将要出现了。阅读剩下的来信,诚然如我所假设了。
“回到学校后,我像个英雄,因为把经常刁难学生的校医狠狠地揍了一顿,为他们报了一张病假单的仇。我和周围同学的人际关系开始变得不像从前那样僵硬了。我发现,我的同龄人总是喜欢欺负或不理睬斯斯文文的弱者,却非常愿意对抽烟打架的坏学生卑躬屈膝。我揍了校医后顺理成章的高他们一等,连龙河帮的老大都来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帮派。
“虽然我所读的学校是市里最好的一所,但难免还是存在学生分派打架的情况。只是管束得严,他们稍微收敛点。我是龙河镇的,学校两百多名学生来自龙河,其中有一半的人组成了龙河帮。龙河帮不单是有龙河镇的人,其他小镇的人因为势单力薄通通加入龙河帮。而本地人因其不用住校作为走读生,以欺负外地学生为乐的部分本地人组成了一个帮派,我们称之为走读帮。走读帮先于龙河帮,但也不乏几个龙河镇的。我答应了龙河帮老大的请求,龙河帮的人最喜欢请假逃课,总是被校医刁难,所以我算是立了大功,老二二话不说把位置让给了我。
“我没有了以前自卑的情绪,不再觉得班上的同学对我说三道四的,连走路都是大开外八横冲直撞。”
我想他已经把社交焦虑的症状给压下去了,看了他们所谓的帮派,我想起了读小学时,曾有一段时间一出校门总能被人拦下,大声地叱呵,“你们老大是谁,我要打他。”我期期艾艾地跟眼前那位黄毛的小混混解释我是一名好学生,最后被他不耐烦地推开了。
我在给他的回信里讲,这种解决社交焦虑的方法是难以奏效的,畏惧和认同可不是一回事。
“喉咙的鬼魂和身上的爬虫消失后没多久,我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困难。这和之前的痛苦程度没多大差别,我张大了嘴巴喘气,我觉得我像是一条狗,从我同桌的眼神里能够看得出他在嘲讽我。换做是以前他肯定会毫不避讳地嘲笑我像一条狗,但今天他的同桌不再是斯斯文文、不敢大声讲话和拒绝别人且势单力薄的青了,而是坐上了龙河帮第二把交椅的老二。所以他马上收回了那个嘲讽的眼神。
“呼吸困难走得无声无息,吃着吃着这种感觉消失了。这本是好事,但好景不长,当我回宿舍躺下休息的时候,鬼魂来恭迎我美好的午觉。或许疲倦战胜了鬼魂,我终于还是睡着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于我而言并不觉得睡得下是件美事。无法估计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个人来我的床头,坐下来抚摸我的头发,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全身毫无力气,几乎动弹不得。我看不清那人具体的模样,我使劲的想睁开眼睛,但最大的程度也只能是一道一两毫米的缝。我想伸出手去推开他,但我的手似乎变得比平时重得许多许多,超过了我能举起来的范围。猛地支起了身,身子变得很轻,却乏力得很,我不知道现在是早上还是下午,手表显示着七点多,吓得我大叫‘迟到啦!迟到啦!被我吵醒的室友不耐烦地告诉我现在还没两点多,我才意识到,现在是下午,我把手表拿反了。唉!鬼压床害的祸。”
或许这几天有一个印象模糊的人对他做出一些让他恼怒却又害怕的事,梦总是与最近几天印象为深刻的事情作为发梦的材料。而不同的人对遇到相同的事所做出不同的梦究其根源是孩童时期的本能欲望的存在状态不同。
“我突然想起两天前老大叫了一个生人来试探我的忠诚,我本来加入他们就是有狐假虎威之意,被试探时吓得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