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雨的味道唤醒了他。
从深深的沉睡里面,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他每次都有这种感觉,仿佛他的每一次睡眠都是逃离世界;他的意识冲破的躯壳,漂浮在布满虚无的空中。被汗浸湿的发丝从他的耳边垂下,向重力中心进发,其余的则停留在脸颊侧边,粘住,一如雨季中的空气一般。每一平方毫米的虚无都在向自己压迫前进,仿佛连内脏都要一同搅碎一般的压迫力,巨大的压迫力。他想着人打从婴儿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便开始承受这仿佛昭告这世界真实所在的自然力量,人渐渐长大,忘却了这力量曾几何时震慑自己,这真实的力量像泓羽一样,巨大而无形,轻微得令人不在乎。他从睡眠里醒来,却再一次感受到了它。
每一次睡眠莫不是一次重生?
我在白天出生,于夜晚死去。
他甩甩头,没有再去想,起身下了床。两脚滑进摆正的拖鞋,被单还挂在身上。他任由它滑落到地上。潮湿的空气让他的鼻腔下方又多出一层薄汗,他抹掉,汗水再一次出现。他索性不去和没有意义的东西抗争,迈开腿。走向卫生间的路上,拖鞋啪嗒啪嗒在地板上敲击。地面有些湿滑,气压再一次于他的眼睛后方进攻。他咬牙,尽情感受脑后的胀痛。不等他去反应,疼痛便消失。如此反复多次,疼痛仿佛在他的脑海里轻狂地跳起了舞。弹跳的疼痛在他洗了一把脸后就消退了,气压悄悄离开,不再打扰他。
雨声从窗户的边框钻进来,他听着雨声,没有动作,站在洗手台上的镜子前。
雨淅淅沥沥的。
雨。
他想着,
现在是几点了?
他虽然是这么想着,身体也没有移动,就好像在诉说这身体主人对自己所提出问题漠不关心到了一个度,而他则像是为了保存自己的思考机能一般,不断地向自己提出问题,而后将答案丢失在空气中,丢失在水汽中,丢失在这漫长的反复不断的雨里。这几个星期的雨季啊!水如看不到尽头一般坠落到地上,撞击,散开,变化身姿,再掉回地面。他看着水池里渐渐下流到下水道的干涸中的小水滴,脑海里却浮现着无限的轮回的水珠。下雨不就是这样的吗?掉落反弹再掉落,水花呈漂亮的圆形飞快地散开,再后来,连这个过程本身都变得无法捕捉了。雨点一个接一个跌落在地上,接替前一雨点的位置,就连绽放水花都没有空余了。雨水无法再呼吸。他再重复了一遍,正像自己也无法从中呼吸。
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布满了细汗,分明刚刚才洗过,散发着让他安心的皮脂特殊的气味。他将这双此刻令他欢喜的手罩在脸庞上哭了起来。
他将手移开。当天他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也是下着雨的。
和这般滂沱的雨不同,那时的雨是细腻而温软的,说是轻松地自空中飘落在地上也无不可。那层仿佛透明丝绸,从天而降的雨幕被他的身影分成两边,水珠在他的身上凝结找回自己的身形,又滑落到地面消失殆尽。他一直在床上装睡,从清晨第一道破晓开始,双眼不论如何都再也无法紧闭以至于入睡。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翻落下来,将不知几时整理好的行李扛在肩上,粗略洗把脸便走了。
他走了。
他从床上确认着他的行踪,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他听着他光脚悄然走在地上,后跟的重力打在还算干净的木地板上,透过床板传来,发出沉闷的咚声。他窸窣套上衣服,因为穿错正反懊恼了几秒,又重新将手臂从袖子中抽出,再重新穿好。他小心地起身,免得让床上的他察觉,也为了防止这张他俩共同购买的床嘎吱作响。他不紧不慢地走向浴室,仿佛他不害怕被人发现他的逃跑;他捧起一簇水扑到脸上。细小的水滴掉落下来,他没有管,径直走向门边。咔哒两声,他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自己的世界。
那一天,爱干净的他为什么没有刷牙呢?他躺在床上木然看着床头柜上的时钟,天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因为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雨在他的眼前拉开了一条帷幕,蒙上了他的眼睛。他闭上眼,雨水便从他的眼角掉落下来了。
“我多想…我其实非常想那时起身”
“冲出这间屋子,就在他愕然我的觉醒时质问他,问他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为什么要这样离开连一句再见都没有留下”
“想打他,想抱紧他,想拼尽全力地与他在雨中接吻,想告诉他有多少事情可以发生,可以一起创造出来,今后两人的人生又会如何,想跟他说”
“不准离开我,我是这么在乎你”
“我这么的…”
我这么的爱你。
他在脑海里补充道。
他觉得为什么这个问题也毫无意义,从那天他消失在雨里,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没有一条短信,一通电话,一段留言,一张照片。鬼知道他现在过的如何,他身边是否有了另一个人,他是否还会用那只手去抚慰他人的……
该死!
他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起身,
只能现在也沉浸在这刺穿他的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