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第十九期馨主题写作“情与法的思考”。
陈亮一脚踹开屋门,眼前不堪的一幕让他怒不可遏。尽管他早就知道,但亲眼看见那个混蛋压在妈妈身上,他还是痛苦痛恨到失去理智。愤怒中,跑到厨房,操起菜刀返回卧室,对着那个受到惊吓、正慌忙穿裤子的男人,一顿乱砍,像一头发疯的雄狮。
母亲蔡琴英慌乱中穿上裤子,来不及系好腰带,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企图阻止儿子。发疯的陈亮已经不顾后果,他只有一个念头:砍死他,砍死他。
那个男人终于躺倒在地,血肉模糊。蔡琴英哭道:“儿子啊,你杀人了!”
陈亮才意识到,这个让他痛恨到极致的王八蛋,死了,他亲手杀死的。
陈亮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他母亲,扔下菜刀,转身走了。
公安局门口值班民警看到满身是血的陈亮,挡住他的去路。
“我自首。我杀人了。”陈亮尽量保持平静,克服着恐惧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陈亮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因其有自首情节、认罪态度好,缓刑两年执行。
消息传出,整个陈村炸锅了。一个平时连受伤的麻雀都不伤害的孩子,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如果不是那陈二麻子欺人太甚,怎么会杀人?
最内疚不已的是陈亮的同学陈豪,是他给陈亮报的信。他看见陈二麻子进陈亮家,到学校后,跟陈亮说了一句。谁知道陈亮会冲动到杀人?
那陈二麻子不是个东西,早就该死。可是陈亮,本来应该有光明远大前程,这一生就这么毁在一个烂人身上?不!陈豪在村长的支持下,弄了个签名表,让全村人签名,为陈亮请命。
陈豪把全村人签名的请愿书递交法院,要求重新审理陈亮杀人事件。
接受案件的年轻法官沈梦瑶,看了卷宗,又看了村民的签名。一个村的人都为一个孩子说话,那肯定不是偶然的。掩卷沉思:这孩子刚刚十八岁,在读高三,在校表现优秀,——陈豪递交的请愿书上有老师的签名和评语。那为什么会冲动到杀人、触犯法律?她决定对案件做详细调查,重新审理。
从当事人开始。
“告诉我,为什么杀人?”她把语气放得很平缓,似乎怕惊着这个满脸稚气的男孩。
“我,我报仇。”
“报仇?为谁报仇?”
“我爸爸。”
这是卷宗里没有的,怎么还牵涉到他爸爸?他爸爸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能跟我详细说说吗?”她温和地说。
陈亮犹豫一下,低下头,被手铐牢牢铐住的双手,蜷曲着放在膝盖上。
“也许,我能帮到你。”法官引导着他。
陈亮抬头看看她,阴郁的脸上还带着稚气,这样一个明显还没有长大的孩子,竟然是个杀人犯,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应该和同龄人一起坐在教室里准备高考。
法官循循善诱,“能不能告诉我,你爸爸的故事?”
陈亮低下头不说话。
沈梦瑶也不说话,让时间静止一会儿,容许他思考。
大概过了两分钟。对于两个人面对面的谈话,两分钟的沉默已经足够长。她依旧温和地说:“你爸爸的故事可能对于为你终审判决很重要。”
陈亮又抬起头,看着她漂亮的脸庞,完全不同于之前那些严厉冷漠的警察和法官,她是平易近人的,是温和而充满善意的。陈亮举起带手铐的双手在头发里挠了挠。他好久没洗澡了,这炎炎夏日,身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汗臭味。
“我爸爸被那个王八蛋害死了。”陈亮缓缓开口,沉入痛苦的回忆。
陈亮的家在村子里本来是比较富裕的,他的父亲陈志伟,脑子灵活,年纪轻轻就是当地有名的万元户。他在自家院子里,开了一间农具店,专门做化肥农药生意,成为村子里先富起来的人。有钱了,说媒的人就踏破门槛。他百里挑一,娶了一位漂亮媳妇回来,就是陈亮母亲蔡琴英。
不久,就有了陈亮和他的妹妹陈洁,一家四口日子过得滋润。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年突发大水,陈志伟的化肥和农药全部被冲跑。洪水过后,看着破败的房子,陈志伟并没有灰心,他决定从头再来。他把仅有的存款全部投入,买成化肥农药。他早就看准了,这是农民种田必不可少的,不可能不赚钱。
这十里八村历来都是他独一份生意,所以他根本不担心。
看着陈亮发财,早就有人眼红了,只不过没有时机也没有能力对抗他。这一场洪水,给了陈二麻子机会。他比陈志伟提前十天进了化肥农药,并以一袋便宜五毛钱的价格出售。
结果,陈志伟的化肥农药砸在手里,他不得不以更便宜的价格出售、甚至赊给那些手头没钱的农民。一个农耕季节下来,他几乎没赚到什么钱。这样的恶意竞争,让陈志伟恨上了陈二麻子,两家也从此结下梁子。
一家在村东头,一家在村西头。都卖化肥农药,暗打价格战,受益的是全村人。尽管陈志伟和陈二麻子的战斗白热化,但村里人漠不关心,反而希望他们俩一直打下去,这样每年地里的投入就便宜不少。
暗里的战斗已经不能解决问题,终于发生明面的争端。
陈志伟家在东头,东头是去县里的必经之路。陈二麻子每次去县里进货都要路过陈志伟家和他的农具店。已经暗中较劲很长时间的两个人,已经不能维持表面的平和,几乎变成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陈二麻子用三轮车拉着化肥,路过陈志伟家,好巧不巧,在拐弯的时候,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驾驶不当,车翻了。
要说这事儿也怪不着别人,是你自己开车的问题,可是陈二麻子偏偏要把一腔怒火撒在陈志伟身上。他骂骂咧咧,指桑骂槐。早就憋着一股气的陈志伟哪里还能忍受?于是两人对骂,都是三十多岁、血气方刚的男人,谁也不想认输。后来变成对打,陈志伟更壮实一点,陈二麻子吃了亏,不依不饶。可是越打越吃亏,他那早被女人掏空的身体,根本不是陈志伟的对手。
讲到这里,陈亮停住了,眼睛看向窗外的树,还有树上的鸟儿,像是沉浸在回忆中,又像是强迫自己咽下往事不堪回首的痛苦。
“后来呢?”年轻的法官轻声地问。
陈亮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窗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手铐,沉默。
年轻的法官并不着急,她知道一个人对于痛苦的回忆,是又一次揭开伤疤,他需要勇气,再承受痛苦的勇气。
他们听着窗外的鸟鸣,对坐着,屋里很静。
陈亮终于又开口了,“后来,我爸爸出了车祸…”
陈二麻子吃了亏,心里当然不服气。他按兵不动,一直在寻找机会。
那天,陈志伟去县城进货,开着他那辆客货三轮车。就在出县城那里的大下坡上,因刹车失灵,撞上路边的大树,之后翻进一米多深路沟里,车上的化肥重重地砸在陈志伟身上。等有人把陈志伟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是陈二麻子!他动了我爸爸的刹车!”陈亮眼里蓄满泪水,表情痛苦而充满愤怒。
“你怎么知道?”法官问道。
“有人看见他在我爸爸的三轮车前转悠,不止一次。”
法官轻轻摇头,她清楚,这不能算证据。
陈志伟死了,他家的生意也彻底黄了。那时陈亮才十岁,他妹妹六岁。母亲蔡琴英虽然人长得漂亮,却是个不懂经营也不会过日子的女人,丈夫突然去世,天塌下来了。她六神无主,整日以泪洗面,陈亮记得那时候他和妹妹连饭都吃不上,母亲因为思念父亲,也因为觉得生活无望,病恹恹的。陈亮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变成一家之主,就是那个时候学会了做饭,也学会照顾妈妈和妹妹。
本来生活已经支离破碎,陈二麻子又来雪上加霜。在陈志伟去世不久,陈亮发现陈二麻子经常去他们家,特别是在他和妹妹上学的时候。他对陈二麻子是有深深的敌意的,他恨恨地盯着他,表达一个孩子最大的不欢迎。
陈二麻子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照样经常去他家,而且次数越来越多。很快,村里传出难听话,大多数人骂陈二麻子趁人之危,几个嘴碎的婆娘也骂蔡琴英不守妇道,不要脸。这些话当然也传到陈亮耳朵里,他渐懂人事,对陈二麻子恨之入骨,对母亲也怒其不争。在家里,他几乎很少和母亲说话。妹妹抱着母亲撒娇的时候,他时常找理由把妹妹领出去玩。在他小小的心灵里,他觉得母亲身上是脏的。“脏”这个字是三婶和四奶奶背地议论他母亲的时候,他听到的。三婶说,“嫂子这样饥不择食的,不怕脏了自己。”陈亮觉得三婶说得对,母亲是脏了自己。
在陈亮的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恨陈二麻子害死他父亲,更恨他侮辱母亲。可是小小年纪的他只能忍气吞声。
有时候,他也恨母亲。母亲为什么不反抗?难道母亲甘愿跟这个害死父亲的凶手?难道母亲把父亲彻底忘记了?她和父亲的恩爱,陈亮可是记忆犹新的。
父亲活着的时候,无论怎样繁忙,母亲过生日,父亲永远不会忘记给母亲买礼物,这在他们村里是几乎没有的。母亲是村里第一个戴金项链金戒指的女人,也是第一个去省城买衣服、穿高跟鞋的女人。母亲曾经是村里最受人羡慕的,如今却被人人嫌弃。陈亮真的很不理解母亲的行为。所以他心里也恨母亲,不和母亲说话。
随着陈亮慢慢长大,陈二麻子倒是收敛了些,没那么明目张胆到他们家去,但也没有和母亲断了关系,他们偷偷摸摸勾搭着。母亲的所作所为为村里人所不齿,也让陈亮兄妹蒙羞。
陈亮从母亲那忧郁的眼神中,知道母亲也许并不是情愿的,只是孤儿寡母被生活所迫的无奈。但陈亮就是不肯原谅母亲。
特别是,四爷笃定地跟陈亮说,陈二麻子就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陈亮认定,陈二麻子杀父辱母,这棵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甚至他做梦都想着为父亲复仇,他恨自己太小,不够强大。
直到那天陈豪对他说,他看见陈二麻子又进他家院子了。他那棵复仇的种子突然成为参天大树,蒙蔽所有的理智。从学校一路狂奔回到家,推开门的瞬间,气血上涌,怒火中烧。那一刻,他只想泄愤。于是他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杀了陈二麻子。
年轻的法官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高中生,有些唏嘘,本来应该在很幸福的家庭环境下长大,有一个很好的前程,却因为生意争端失去父亲,又忍受母亲被辱,这个少年承受了人间最痛苦的事情。
沈梦瑶突然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拯救他!法律的宗旨是什么?惩恶扬善!而不仅仅是杀人偿命这么简单。作为法官,她知道太多人因牢狱生活而毁掉一生。而且这孩子本应有远大前程,他犯了罪,但罪不至死。法律应该还给他一个公道。
她办案经验并不丰富,却知道,在农村,女人失贞是多么让人抬不起头,因女人失贞发生的各类案件也大多在农村地区。
结束对陈亮的访问,她继续走访陈村。
找到陈亮口中那个关键人物:四爷。
她以为四爷是个老头,见了面,才发现她错了,四爷可能应该和陈亮的父亲差不多年纪,四十来岁,个头稍矮,古铜色脸上长着一双精明的眼睛。
法官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自家院子里收拾果树。他家院子很大,种了不少石榴树。陈亮家在他家斜对门,看样子两家处得不错,至少四爷和陈志伟应该关系很好。从陈亮口中,她得知四爷平时对他们家多有照顾。
四爷见法官上门,并不意外。他停下手中的活,吩咐老婆搬个凳子,倒杯水,两人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法官扫视院子里的环境,除了果树,间或种植着花木,中间还有一个小池塘,这会儿荷花正盛开。这和她见惯的农家院子不同,倒有些雅趣。沈梦瑶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四爷脸上,还未开口,她已经感觉四爷的愤恨不平。法官没有直接问关键问题,而是问他:“您觉得陈志强是什么样的人?”
陈志强就是陈二麻子,村里都叫他陈二麻子,对于他这个大名几乎都快忘掉了。
陈二麻子在家里行二,却并不是麻子,相反,他长得白白净净,尤其是做农药化肥生意之后,不下地干活,脸上更白净了。
村子里之前有个人叫陈大麻子,他真的是个麻子。陈大麻子是陈二麻子家的隔墙邻居,也是陈二麻子的大爷爷——他爷爷的哥哥,因为麻脸一辈子也没找上媳妇儿。陈二麻子出生后,陈大麻子特别喜欢抱着他玩,陈二麻子也特别喜欢他大爷爷,爷孙俩很是投缘,于是陈二麻子就得了这么个绰号。
陈二麻子生得好看,却是个游手好闲之人。不但如此,还是个好色之徒。村里的寡妇逃不出他的魔掌,有的家庭男人在外面工作,留守在家里的女人几乎都被他骚扰过。
本来大家都是街坊,他和陈志伟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他眼红陈志伟有钱,更眼红陈志伟老婆漂亮,他泡女人也需要钱。就以恶意竞争抢生意,而因为生意两家成仇。陈二麻子因为泡女人,身体亏损,就是个花架子,在打架时吃了亏。所以他总想伺机报复。
“等等,”沈梦瑶打断四爷,“您怎么知道他伺机报复?”
“他在很多场合都说过’我早晚弄死他’,你可以在村里问问,大家都知道。我绝不说瞎话。”四爷拍着胸脯说。
有几次,黄昏时候,四爷看到陈二麻子在陈志伟的三轮车前转悠。四爷当时没在意,陈志伟出事了,四爷才恍然大悟。
虽然沈梦瑶明白,四爷说得可能是真的,但法律是讲求证据的,四爷的说辞并不能当做证据。更何况陈志伟已死亡多年,现在陈二麻子也死了,这事儿完全是死无对证。
所以陈亮即便是算为父复仇,也不能为他杀人这件事减轻处罚。
法官又走访了几个签名的村民,几乎众口一词谴责陈二麻子,说他罪有应得。看来,陈二麻子在村民的心里就是一个恶人,有那么点为富不仁,重要的是他祸害村里不少女人,足以说明陈二麻子属于农村恶棍一类的人。有个村民甚至说,陈亮好样的,他为村里除去一大害。但这些却还是不能为陈亮减轻处罚,因为即便是陈二麻子恶贯满盈,陈亮也没有权利剥夺他的生命。
还是得从陈二麻子和蔡琴英的关系入手。沈梦瑶去走访最后一个证人。
沈梦瑶面前,坐着一个神情呆滞的女人:陈亮的母亲蔡琴英。蔡琴英不像陈亮,在法官面前一直低着头,也不像四爷,在法官面前慷慨激昂。她直挺挺坐着,眼神空洞,不知道她看向哪里。仿佛在看过去,也许是未来?或者什么也没看。
沈梦瑶看见她的第一印象是,漂亮。虽然已经徐娘半老,虽然生活在农村、又经历这么多坎坷,岁月和磨难掩饰不住她天生丽质。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酷似一个过去的歌星李玲玉,那位在西游记里扮演女儿国国王的演员。难怪,陈二麻子对她爱不释手。据说,陈志伟死后,陈二麻子一直供养她一家人的生活。
沈梦瑶按照计划,问道:“蔡琴英,你知道你丈夫是怎么死的吗?”
蔡琴英眼里没有一丝波澜,她的目光甚至都没有任何变化。“死了,翻车了。”
沈梦瑶出其不意,突然问:“是因为陈二麻子,对吗?他喜欢上你了,所以害死你丈夫?”
蔡琴英明显一哆嗦,目光竟然也悄悄收回一点距离,却并没有看法官,依旧看向远处。她摇摇头,不说话。
年轻的法官单刀直入:“你是知道的,陈二麻子为了你,害死了你丈夫!”
这次,蔡琴英眼里有了一丝冷漠,却故意垂下睫毛,否认道:“不,他根本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的私心,为了他的生意,为了报复我男人。”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却忘记掩饰真相,她知道陈二麻子的阴谋。
蔡琴英陷入沈梦瑶的圈套,当她醒悟后,为时已晚。这是作为一个法官的谈话技巧——根据掌握的情况,按照事件真相,并诱导当事人陷入真实场景。
沈梦瑶静静地看着蔡琴英,嘴角微微上扬,“说吧,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蔡琴英终于低下头,不再挣扎。
陈志伟和蔡琴英结婚不久,陈二麻子就盯上这个漂亮女人。蔡琴英对他不理不睬,一来他没有陈志伟有钱,二来蔡琴英是知道他这个人好色成性的,她根本看不起他。所以他也着实没有机会下手。
但是,那场洪水使得事情完全变了样。正值抢收抢种季节,陈志伟几乎把所有的钱都投入买成化肥农药,只待开始播种,就可大赚一笔。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的仓库被洪水冲垮,所有的投资化为乌有。
而对于陈二麻子来说,却是有了转机。他一直眼红陈志伟做生意赚了钱,娶这么漂亮的老婆,可恶的是蔡琴英对他还不理不睬。他要击垮陈志伟。于是他在陈志伟筹集够资金之前,买了化肥农药,并以较低的价格迅速占据市场。
陈志伟自然恨他,恨他趁人之危。本来的街坊邻居变成死对头。
陈志伟死后,陈二麻子不但霸占了陈村以及附近村庄的农耕市场,也霸占了陈志伟的老婆蔡琴英。
起初,蔡琴英剧烈反抗,但现实面前,在生活压力之下,蔡琴英不得不委曲求全。因为陈二麻子接替陈志伟,支撑她和孩子的生活。
但是,行这种苟且之事,蔡琴英总觉得没脸见人,她几乎足不出户。孩子慢慢长大,他们也开始看不起她,特别是儿子陈亮,几乎不和她说话。
有一次,陈二麻子喝了些酒,醉醺醺地来到她家,蔡琴英照例躺平等着他。其实,说实话,丈夫死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不是陈二麻子,她可能也会很寂寞,无论如何,陈二麻子不但满足她对男人的欲望,也给她钱,让她和孩子能维持生活。一开始,只是欲望,她对他没有感情。
陈二麻子一番发泄之后,趁着酒劲儿,一把把蔡琴英搂在怀里,得意地说:“琴英,知不知道你那死鬼男人怎么死的?”
蔡琴英心里一惊,怎么死的?不是翻车了吗?但她没吱声,等着陈二麻子的下文。
陈二麻子一脸得意,“哼,你那死鬼男人还敢跟我斗,我动动手指,他就得见阎王!”
蔡琴英终于忍不住,挣脱他的手,“你杀了他?!”
陈二麻子哈哈一笑,“我傻啊?杀人要偿命的。我只是把他的刹车拧了一下。哈哈哈哈哈哈…那死鬼就真的成了死鬼!”
然后转过身就呼呼大睡。
蔡琴英看着这个熟睡的男人,震惊之余,却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竟然是害死丈夫的凶手!而她竟然和凶手睡在一起!…
屈辱,愤怒,委屈,仇恨…蔡琴英心里翻江倒海。她有去告发他的冲动,然而,思前想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凭陈二麻子酒后几句话,谁信啊?陈二麻子如果矢口否认,再反咬一口说自己诬告,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说…再说,陈二麻子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可是他的钱是好东西,没有他给的钱,她们娘仨咋生活?陈志伟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费尽心机能让陈二麻子伏法,谁又能替陈志伟照顾他们?
于是蔡琴英咽下所有,选择忍气吞声。
蔡琴英没有说出来的是,其实她对陈二麻子生出了感情。陈二麻子是好色,但自从跟她好了之后,就收敛很多,甚至比陈志伟还体贴。陈二麻子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日久生情,她又不是木头,咋能不动心?
沈梦瑶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但还没有足够的证据,继续询问:“还有没有别的要说明的?你要知道,这可能关系到你儿子的命运,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或许陈亮能够轻判。”
蔡琴英听到儿子的名字,立刻激动起来,“我儿子他不是故意的,他是个胆小的孩子,小时候,他爸爸杀只鸡他都不敢看。他是,他是…”说着蔡琴英哽咽,“他是被我害了呀!”她捶胸顿足地哭起来。
沈梦瑶不说话,她等她发泄情绪,等她平静下来。
终于,蔡琴英擦干眼泪,说出最关键的证词。
陈二麻子做化肥农药生意之前是个拖拉机修理工。这事儿几乎被人遗忘了,因为他既没开过修理铺,也没在修理铺打过工。只是在家里,谁家的拖拉机坏了,就找他去看看,然后请他吃个饭,或者给点农产品。也就是说他是个野生修理工。
无论野生不野生,他懂得拖拉机工作原理。这一点很重要。
在那天之后,蔡琴英一直想知道陈志伟是不是被陈二麻子害死的。所以在一次满足他之后,她问道:“你真的动过我家电三轮的刹车?”
陈二麻子可能觉得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也对蔡琴英放松了警惕,他大咧咧地说:“反正你男人已经死了,不管咋死的,你现在都是我的人。知道那么多干嘛?”
蔡琴英故意撒娇,“想知道嘛,你就告诉我,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陈二麻子还是没有直接承认,只是说:“我知道他的三轮车刹车失灵了。”
“为什么失灵?他一直用的好好的。”
陈二麻子笑而不答,蔡琴英道:“是你偷偷做的手脚,是吗?”
陈二麻子不回答,只是说:“为了得到你这个美人,我啥事儿都可以做!”
蔡琴英回忆到这里,几乎肯定地说:“是他,谋杀陈志伟,我儿子只是报仇。”
沈梦瑶终于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一个月后,中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陈二麻子因谋害陈志伟、奸淫蔡琴英,造成陈亮幼小年纪的心灵创伤,特别是陈亮亲眼目睹母亲被辱之时,情绪激动,属过激杀人。因其有自首情节,认罪态度良好,判处有期徒刑七年,缓刑两年。
陈豪去接陈亮的那天,陈亮紧紧握住他的手,眼含泪水,表达无声的感谢。
缓刑期间,陈亮继续读书,一年后,以优异成绩考取中国政法大学。他的高考志愿表上只有这一个志愿。
他对沈梦瑶没说过一句感激的话,甚至再也没有见过她,却以实际行动表达他的感恩。他知道,没有沈法官不遗余力的拯救,就没有他的今天。他想用一生的时间践行一个优秀法官的成长之路,向沈梦瑶法官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