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我们的病都一样
爱莲是个疯子,就像介绍一个人是教师,是厨师,是卡车司机一样,疯子是爱莲身上逃不掉的标签。抱歉,我这么开场好像有点恶俗,因为最近写傻子写疯子的文章太多了,我倒像个投机分子。
这个题目躺在我的文件夹里很久了,一直没有动笔,昨天写完我的朋友郑小手,爱莲再一次自然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他在记忆里朝我招手。在这么一个下过暴雨的夏夜,突然不想去挖空心思的设计冲突、悬念和翻转的故事了,我在想家。
小时候谁家的小孩哭闹不听话,大人不耐烦了一定会呵一句:老毛猴要来了,再哭就让他就把你抓了去。这时候小孩子就吓得禁了声,钻到母亲的怀里安稳下来。老毛猴就是爱莲。
夏天的傍晚,如果你经过碾子街的小楼,你一定能看见这么一个碎碎念暴走的男人,他的头发很长,络腮胡子爬了半个脸,远远的看过去,像个毛人,也不知道是谁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形象的绰号,小孩子都远远的躲着他,如果一个人走路跟他狭路相逢了,要拿起一块石头,他害怕石头。
他只有在傍晚的时候才出来,很多时候左右脚穿着不成双的鞋,衣着邋遢,有时候手里拿一根大葱,他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来回走动,嘴里念着周敦颐的《爱莲说》,村里很少有人知道他念的是什么,当然也没有人关心他念的是什么,我也是上高中以后才明白他嘴里的说辞。
爱莲姓周,他们自称是周敦颐的后人,但是我们也不知道周敦颐是谁。他们家不是碾子街的土著居民,听奶奶讲是59年从河南逃荒逃到我们这的,他们的口音很怪,他家在碾子街的街头上,独门独户,前后左右都是路,我们喜欢围着他家的房子玩警察抓小偷。
他的父亲喝了不少的墨水,在四邻八乡毛笔字写的最好,碾子街家家门上对联都是出自爱莲父亲之手,当然,每家的对联内容和字体保证不重样,正月里,碾子街就是爱莲爹活的书画展。
爱莲爹虽喝了墨水,但是除了写对联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用武之地,他像所有人一样也得靠下苦力挣钱,不苟言笑,不像其他家的男人一样吃了晚饭站在街上侃大山。碾子街上的人一年到头只有在正月里才能看见这个高瘦的老头有点闲情逸致在街上转悠,他在巡视自己的作品。
可想而知,爱莲有个这样的老爹从小生活就很悲惨了,作为独苗,他被寄予了殷切的厚望。没上学之前他就能之乎者也的背古文,上了学功课被查的更紧,每天夜里街上他家一定是熄灯最晚的,老爹不疼他烧电,日日掌灯熬油的念书。
只可惜爱莲不是念书的料,除了语文能勉强及格外,其余的功课一塌糊涂。上到初中,戴上厚厚眼镜的爱莲模样显得更蠢了,他成了同学们争相调笑的对象,大家叫他四眼,眼镜在课间总是被人抢了传来传去的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良好的传统教育让他不跟班里的混子一般见识,只是没有办法,爱莲的娘只得给他用线绑了镜腿挂在脖子上,他慢慢地生了厌学的情绪。
终于熬到了快初中毕业,老爹看他不是念书的命,就把他叫到跟前拿出一本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爱莲从小到大的开支费用,大到学费,小到一双凉鞋。老爹说,你长大了,这些都是你要还的债,念书不行,下学去挣钱吧。
爱莲看着账本心底一阵发凉,但是还是听话地退了学跟着堂哥去了后山,他想快点挣钱赎了自由身。
多年苦读的经历让他能吃苦,那时候开矿很挣钱,表哥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说后山有铁,哥俩一合计就一起上了山,他们吃住都在山上,天天在后山捶捶打打,我们上课听听力的时候总能听见他们放炮的声响。倒腾了半年,真的被他们钻到了铁矿。
那两年是爱莲最发达的时候,挣了钱,他家起了碾子街上第一个二层小楼,他爹喜笑颜开。我们喜欢去他的楼上玩,因为有一个很洋气的旋转楼梯。
房子盖起来了,很多媒人开始上门给爱莲介绍媳妇,他也到了想女人的年纪,没多久就相到了临乡一个貌美的姑娘,爱莲很是中意,每天从矿上回来还要跑去老丈人家干活,那时候爱莲的眼睛里闪着光。
俩人处了一段时间就打算定亲了,可是没过多久姑娘就怀了孕,只不过孩子不是爱莲的。听说是姑娘去矿上给爱莲送饭,有时候爱莲下矿不在,一来二往被一起开矿的表哥搞大了肚子,总之,人家姑娘退了聘礼,嫁了表哥。
这件事对爱莲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铁矿是没有办法一起干下去了,他们分了家,表哥把两年挣的所有积蓄都赔给了爱莲作为精神补偿。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眼里的光亮也慢慢熄了,他在家老爹总说他无能,连给女人也看不住。有时候说急了,他也不还嘴,只是大笑一声,背几句爱莲说,发展到后来,爱莲一个人的时候也嘀嘀咕咕说着一些让人费解的话。他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眼看着儿子要得失心疯,她四处托媒婆给他介绍新的对象。
有一回一个风水先生路过碾子街到爱莲家里讨水,受到热情招待的大师临走时对爱莲娘透露说房子四周都是路不吉利,是凶宅,子孙会受牵累。
爱莲的娘听了大师的话深信不疑,为了爱莲的前途只能把屋子后边的一条小路用砖头堵了,这在当时还受了不少诟病。
爱莲受了情伤,对处对象没有半分兴致,任凭老娘做主随便找了个媳妇,这个媳妇没有之前那个好看,但是一看就是能居家过日子的女人,他跟表哥在同一个月里结了婚,婚后过了一段安稳的好日子,他的疯病慢慢好了,除了有点木讷。
女人也很争气,第一年就给他家添了一个儿子,看得出他很疼惜这个孩子,没有教他背之乎者也的道理。
孩子四岁那年跟着妈妈去赶集,回来的路上为了追一只蛤蟆掉进了大湾里溺死了,爱莲的老婆在路上跟人讲话一时没有看住孩子,捞上来的时候孩子浑身通紫,已经断了气。
爱莲的疯病一下又犯了,嘴里又开始碎碎念,谁也不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去那个池塘边上转悠,他总能听见孩子的哭声。后来,他用所有的积蓄买下了那个大湾,种了莲花,还引进了一批虹鳟鱼的鱼苗,开始养鱼,他特意进城买了养殖的书籍,像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照顾着一池子的鱼,鱼宝宝在他的精心地照料长得很喜人,他总是对着池里的鱼说话,他不让妻子靠近鱼池。
那年麦收很忙,外地来了一群收麦子的劳力,他们盯上了爱莲的鱼塘,干了半月的活,临走的那天夜里网走了爱莲一池子的鱼。
就是从那天开始,爱莲彻底疯了。除了背诵他的爱莲说,他不再跟人说一句话。唯一有情绪的时候是看见了别人家的孩子,那时他会眼睛一亮,嘿嘿地上前挑逗。小孩子看了他的样子一般会吓得大哭。他的媳妇跑回来娘家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小楼慢慢凋敝了。
那是我上中学时候的事情了,他后来就蓄起了胡子与头发,老毛猴的外号一炮打响,一开始人们还很同情他,但是日子久了人们也麻木了,只是叮嘱自己的孩子要躲着他走。
如今,爱莲家屋后的小路不知道被谁又重新打通了,但是走的人却不多了,人们似乎习惯了转远路。
妹妹出生以后最害怕的就是爱莲,她不敢一个人上街,因为爱莲总是冲她笑。
我安慰她不要怕,爱莲只是想跟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