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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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于村上春树的小说《舞!舞!舞!》)
窗户紧闭,外面黑蒙蒙的,偶尔路过影影绰绰的白色光影,带来异常刺耳的噪音,那是幽灵。风扇里装着死机了的黑白电视机,“嘶——嘶——”
门外的某个转角,住着一只水鬼,同窗外的那只幽灵一样,只不过它更善于躲藏,却还是被我抓住了马脚,它路过我的房门,总是“滴——滴——”地响。
房里净是黑色的雾,只有白色的墙漆在发光。
雾气仿若流动的沙,勾勒出一张脸,你无法形容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就像梦里的陌生人一样,你无从得知那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但那是个女人,长头发的女人。她早来过我这里,已经有段时日了。她与幽灵和水鬼不同,她总是跟我说话。
“为何黑色的云总是围着月亮,却从来不将它遮住?”我问。
“每当你抬头望向月亮,月亮也正望着你。”她答。
我俩常常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户前,我问,她答。她从不主动说话。或许她并不是一个人,起码不同于人类这种生物,但总之,我并不排斥她。她总是委身于黑夜,我从未在白天发现她的身影,但我总能够感觉到她,或许她就在我身后,看着我,不说话。
我迷迷蒙蒙闭上眼,幽灵那类似于汽车轰鸣的低吼以及水鬼的脚步不曾困扰着我,它们同那个女人一样,除却黑夜,便不见踪影。好像它们一直存在着的吧,像老鼠,像蝙蝠,它们从不曾消失,只是躲藏,或许连躲藏也称不上,只是我的忽略,我的遗忘。我曾想着,或许他们是从紧闭的窗户外面偷偷闯进来的吧。
今夜又是失眠,已经很长时间了,睡眠不曾走进我的身体,它侵入我的意识,却止步不前,它彷徨着,牵引着我的灵魂走出窗外,独自遗留我的躯壳。失眠便是这样,你不能称之为睡着,但同样不能称之为醒着,眠与醒拉扯着,弥留我的意识封藏于我身体里某一处混乱不堪的地方。我能感受到外界的变化,看得到黑夜由浅入深,又看着它由深入浅,等我彻底清醒过来,一夜之间的思考与记忆又如落花流水般荡然无存。
如同这般,天终究是亮了,好像发生了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我起身来倒了一杯水,又抽了一支烟,在沙发上坐了许久才去洗漱。近来是不用工作的,校长早已看出我不能继续工作下去了,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在语文课上总是说着“幽灵”一类的字眼吧。
“你回去休息几天再来吧。”校长如是说道。
这个结果对我来说并不坏,但我总得弄清什么东西才行。起初发现家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时,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但相处下来,它们给我的感觉并不坏,起码它们很安静,你不去想,它们便不存在。
出去走走吧。我突然这样想。总之,一直待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我的车是一辆二手的日产,我开着它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里随意乱转,刻意向着没人的地方开去,我感觉,我现在的状态是不适合与人交流的。毫无疑问,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是个山城,四面环山,我随意向着一座山的方向开去。山总是看起来很近,实际上隔得很远。开了有段时间,等我来到山底下时,我看到了一座寺庙。
我不知这里何时建了一座庙,看起来它还很新,应该是近几年刚修的样子。装潢华丽,与其说它是一座烧香拜佛的寺庙,莫如说它是一处旅游景点。我在庙外的停车场停好了车,或许是工作日的原因,庙里的人格外少,偌大的停车场只有我一个人。
我没有走进去的心思,只是站在车外抽了一根烟。寺庙门口站了几个人,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男人,牵着一个看起来十岁大小的孩子,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他们正笑着说些什么,我听不见,远远望去,男人的嘴角几乎放不下来,看起来很高兴。
不知为何,我肯定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但我对他却有些厌恶,说不出原因来。从脸上挤在一起的皱纹,到他精致到有些油腻的发型,都让我产生了莫名的反感。
我不再看着他们,抽完烟,抬头望了望,天色已逝,云层遮住了夕阳,四周有些乌蒙蒙的。晚上的山路不免让人有些担忧,我不想冒这个险,决定在寺庙附近找个旅舍住下再说。
这一点我丝毫不担心,像这样的寺庙,附近是一定有旅舍的。但我心里总是有些莫名的烦躁,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或者忽略了什么也说不定,总之,在那一会儿,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出所料,找旅舍的路上很顺利,不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一家看起来还算整洁的旅舍。
我走进去,却看到了在寺庙门口的那几人,他们正就开几间房激烈地讨论,逼仄的旅舍大厅有些热闹。我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们,前台看到了我,但没有说话,同我一样静静地看着他们。
“爸爸,为什么不开两间呢?你和我住一间,她住一间。”
小女孩指着那个年轻女人说道。
“我和阿姨是来这里谈工作的,你在旁边,我们不方便呀。”
男人微微弯下身子,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可女孩似乎很固执,看也不看那男人一眼,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用沉默声明自己的抗议。
男人有些无奈,最终,他们决定就开一间房,他们三人都住进去。
我的入住手续显得方便许多,随着他们刚刚乘坐电梯上楼,我便来到了电梯门口。我看了一眼房卡,302,又看了一眼电梯最后停下来的楼层,3楼。我有些烦闷,不想与那三人住在同一楼层,但我向后望去,前台撑着脑袋盯着门口,我最终决定忍一忍。
电梯门开了,我走进去,转眼便到了3楼。电梯门再次打开时,不巧正与那个男人撞个正着。他笑着跟我打招呼:
“晚上好啊,刚去白云寺吧?”
“嗯。”
“一个人来的?”
“嗯。”
“抽烟?”
“好。”
我从男人手里接过一支烟,突然有些恍惚,照理说我从不接受别人递过来的香烟的,此时我却欣然接过,并像模像样地抽了起来。
“来旅游吗?”
“不,来转一转。”
此后我俩都不说话,默默等待香烟燃尽,没入尘埃。他和我挥别,也不知这么晚了,他要出去干什么。
我走进房门,房间还算整洁,在这里是否还有那只幽灵,那只水鬼以及那个女人。
我没带换洗的衣物,只得坐在床上,我不想玩手机,也没心思看书,只是静静坐在那儿,像是在等什么。床边是淡黄色的窗帘,窗帘关得紧紧的,好像藏着什么,我拉开它,才发现藏着墙壁,窗外没有黑夜,只有墙壁。
过了不久,门外传来男人急匆匆的脚步声,令人有些失望的是,房间的隔音效果略差,我清晰地听到了男人打开了我隔壁的房门,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随着日暮渐深,隔壁的声响已然停歇,我也不知在床上坐了多久,便脱下衣服准备睡觉。意识沉浮之际,月光浅淡无垠,窗户,或者说墙壁那里传来一丝哭声,那声音并不清晰,只是朦朦胧胧,就像是吹在我耳边的雾。有雾,就有那个女人,她把我拉了起来,从眠与醒的拉扯之中抢了出来,意识不再弥留,回归于我身体的某一处安静而又祥和的地方,总之,我清醒了不少。
谁的哭声呢?不像是房间里发出来的,更像是墙壁里发出来的。我在房间里慢慢地走,厕所,不是;隔壁,不是;天花板,不是。我走到了门前,哭声越发清晰,那是个孩子的哭声,孩子的哭声有一种味道,混着委屈和茫然。
我打开房门,没错,是个孩子,那个被男人牵着的孩子。她就蹲在我房门的左边,一双小手遮不住她的脸,泪水从手掌的缝隙中流了出来。
“怎么了?”我问。
女孩没有回答我,沉默了一阵,我不忍看她一个人蹲在这里,况且我本身也睡不着了,便索性点了一根烟,自顾自抽了起来。
“你能闻到那个味道吗?”女孩突然开口。
“什么味道?”
“灵魂的味道。”
我微微怔了一下:
“我想,我是闻不到的。”
女孩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蹲着,哭声已然停止。我站在门边,有些烦闷,思忖着女孩口中所谓的灵魂的味道。有人能够闻到那味道吗?若是灵魂有味道,那它是否有颜色,又是否能够触摸,像是触摸一团看不见的水?
“父亲身上,有肮脏的味道。”她再次开口。
“是牵着你的那个吗?”
女孩点了点头:“他进房间后又出去了一次,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口袋里装了一把伞。”
“一把伞?口袋里怎么能够装得下一把伞?”
她抬起头来,但不是看我,而是看走廊上的墙壁:“那是他口袋里的东西,是那东西的灵魂的形状,那形状就是一把伞,爬满了奶酪与蛆虫。”
我想,我或许知道男人口袋里的东西是什么了,当然,也知道女孩看到了什么。不过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毕竟眼前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便是我脚下蹲着的这个女孩,这个长相让人不免生起怜爱之心的女孩,能闻到灵魂的味道,也能看到灵魂的形状。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吧。”她终于抬起头来看我。
“不,我相信,并且深信不疑。”
“真的?”
“真的。”
女孩挂着霜的眼睛睁得大了些:“你身上也有味道。”
“说说看。”
“你身后跟着一个女人,一只幽灵,一个水鬼。”
“味道呢?”
女孩凑得近了些,昂着脑袋朝我这边使劲吸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我好像闻到一点什么,但我说不出来。”
烟已经抽完,我问她要不要在我这边来坐一会儿,她答应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父亲和女人睡一张床,我睡另一张,我醒来时他们已经睡着了,衣服在地上。”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她就坐在我的床上,拿起水来喝了一口,然后对着窗帘的位置发呆。不知何故,自从女孩进入我的房间以后,那三个跟着我的不知名生物好像愈发模糊,将要随风而逝,彻底消失。
她突然竖起一根短小粗壮的食指,指向我的窗户:
“为什么你这边的窗户不是墙?”
我笑了:“我把窗帘拉起来了而已,窗帘背后就是一面墙。”
没想到她坚定地点了两下头:“不对,那就是窗户,你听,有风。”
我已经亲眼看过了,那紧闭的窗帘之下就是一面墙,可我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却还是侧耳聚神地听。
“呼———呼———”
我不敢相信,赶忙起身拉开窗帘,我有些呆滞,还是墙,白色的油漆涂得很厚,甚至有些不平滑,我伸手摸了上去,墙面有些粗糙,但我确确实实听到了风声,轻轻的,一阵一阵,有节奏地吹进我的耳朵里,却看不到,也摸不着。
“我把眼睛借给你。”女孩在我背后说道。
她走到我身后,双臂环绕着我的头部,一双短小的手掌遮住了我的双眼,手指紧闭,我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的双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中间张开了一条缝,正好够我张开眼睛。我看到了,的的确确,真真实实地看到了。
一扇窗户。腐烂的血肉堆砌而成的框架,没有玻璃,只有框架,也没有腐肉糜烂的味道,只有孤独的气息在蔓延。窗外有东西,不对,那是生物,足足三个,一个女人,一只幽灵,一个水鬼。
“为什么流云总是围着月亮,却从不将它遮住?”我问,当然,是向那个女人。
“每当你抬头望向月亮的时候,月亮也正望着你。”她答。
说完,女人化作了雾,弥散在黑夜之中,幽灵成了一辆汽车,车头闪着白色的灯从窗前驶过,水鬼藏了起来,它悄悄走进房间,又走进厕所,化成了水龙头:“滴——滴——”
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嘶——嘶——”
风扇里装着死机了的黑白电视机,发光的白色墙漆,窗外路过影影绰绰的白色光影,发出异常刺耳的噪音,那是汽车的轰鸣。门外的某个转角,藏着只水龙头,它路过我的房门,总是“滴——滴——”地响。这是我的房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黑夜由浅入深,又由深入浅,天,终究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