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盒子里的美人鱼
1.相遇
说起小南,认识他的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那走也走不完的狗屎运。
比如,正当他赶时间的时候,总是会遇到一路绿灯畅通无阻。比如,他正愁着交房租,总是会小发一笔意外之财。再比如,高层建筑上突然坠落什么玻璃啊菜刀啊,总是会稳准狠得砸落在理他一米远的地方,他心有余悸却总是毫发无损。
他对自己的幸运早都习以为常,偶尔熟识的人说起这个,他也只是抓抓自己短短的寸发,呵呵一笑。
小南单身,快二十八了整天就守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卖店卖卖饮料香烟什么的混日子过活。
他白天胡乱叫点便宜的外卖,吃在店里,晚上把存货挪一挪,就睡在店后面堆杂物的钢丝床上。小南心情郁闷的时候,会从冰箱里拿几听啤酒,去隔壁的卤味店和胖子老板侃大山,俩人在店门口支起了桌子,就着鸭脖和花生米,几瓶啤酒下肚,胖子老板酒劲上头就开始聊他玩过的女人和想玩却没玩到的女人,这个时候,小南也喝得差不多了,起身回店,关了店门倒头就睡。
可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小南是很少喝酒的,他的心情通常都是很好。
因为小南每天都能看见她。
小南每天八点准时开门,大概八点十分,她就会走进店里,拿一瓶矿泉水和一包辣味干脆面放在桌子上让他结账。
她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那味道里似乎混合着海盐和消毒水的味道,清爽而苦涩。
有时候她会放三块零钱在柜台上,转头就走。有时候她没有零钱,只能放下一张纸币,然后等着小南给她找钱。
她没有零钱的时候,小南总会特别开心。因为他能正大光明地看她几眼了。
她的眼睛很大很美,却不甚清澈,总像蒙着一层雾气,她留着纹理微卷的过耳短发,一侧头发慵懒又凌乱得散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一侧随意得别在耳后,她的嘴唇饱满而微翘,对比之下,显得下巴格外玲珑。小南注意到她的皮肤和头发显得干燥异常,毫无光泽。
这种黯淡无光的美有时候会让小南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地心疼。
小南在这个城市没有家。
他的家,在东南沿海一个古老的镇子上。小南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家乡在他的记忆中慢慢褪色斑驳,变成了一个空洞的符号,只有那古老阴森的祠堂和蔚蓝的大海,仍然经常出现在他醉酒后的梦里。
她有时候也在那梦里,她在阴森的祠堂里,在蔚蓝的大海边。头发凌乱,眼神平静而淡漠。
又是一个周六。
她出现在店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这一整天,小南都莫名得心不在焉,甚至给别人找错了两次钱。直到门前的风铃叮铃一响,小南抬头,看见了她,这颗心才好似被温热的熨斗轻轻熨过一般,平顺舒展起来。
小南想问她早上为什么没来,喉头动了几次,却不知道“你”“今天”“早晨”“为什么”“没来”这五个简单的词该如何组合发音,才能显得轻松得体。
这个时候,她拿着好一堆东西,放在了小南面前的柜台上,小南看了看,那是两瓶矿泉水和一些常见的方便食品。
小南一一清点,用计算器煞有介事地算账。
“四十三块五。”小南说,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
女孩颔首在斜挎的小包里翻弄着,一侧的发丝滑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用一只手把头发随便撩起,然后任由它们再次散落,发丝纷乱间,小南看见她的侧脸似乎有一条淡而长的疤痕。
“啊,好像忘带钱包了。”女孩蹙眉撇嘴,言语间懊恼不已,这一瞬间,她真像个孩子啊,小南想。
“哎,没事的,你拿走吧。”小南说。
“这怎么好意思?”女孩旋即笑了。她的声音低沉悦耳,干燥而细腻的皮肤上浮着一抹红晕。
“我认识你的,每天都来买东西呀。”
“那这样,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看个好玩的东西,就当是谢谢你啦。明早八点十分,就在这里,不见不散。”女孩说着对小南歪着脑袋笑了笑。
小南也不知道自己对她回答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店里的,反正他整个晚上都处在一种混混沌沌的幸福状态,直到关上店门,躺在钢丝床上的那一瞬间,他才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钻心的疼痛让他从床上一下子蹦起来,他在黑暗中笑出了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运气可是真的好爆了啊!
第二天一大早,一整夜几乎都没怎么睡着的小南挂着大大的黑眼圈,站在店门口。他手里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矿泉水、辣味干脆面和两个新鲜出炉的核桃奶酪面包。
她款款走过来,穿着白色的T恤和紫色的丝绸半裙,裙角并不对称,一边长长得随风飘起。她看见他正揉着黑眼圈狂打哈欠,一下子笑得眼睛弯弯,低下头去。
她带着他走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他们到了海洋馆。
一路上小南得知她叫美美,是海洋馆里的美人鱼演员。她让他一个人随便逛逛,因为她马上要去换衣服准备表演了。
他就站在了那巨大的装满水的玻璃盒子面前。
音乐浮夸而吵杂,不知哪个小学组织孩子们来参观海洋馆,一群戴着红色帽子的小孩叽叽喳喳,你推我搡,笑个不停。但是,当她缓缓游来的时候,整个海洋馆似乎都安静了。
她的发丝在水中散开飘摇,她的皮肤在水中发出幽暗细腻的光芒,她裸露的腰线非常纤细,腰部凹下去的那一段美得让人惊心动魄,她的尾巴镶满了金色的鳞片,她在水中缓慢得舒展着身体,上升又下沉,那金色的鱼尾折射着梦幻一般的光线,令人陶醉。
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梦,小南闭上眼睛,他听见大海在自己的耳洞里呼啸翻腾,铺天盖地。
美美这天下水表演了五次,她告诉小南,她每次下水的补助是30块钱,基本工资一个月也就1000多,下水次数越多挣钱也就越多。可她说她并不是很缺钱,只是喜欢在水里表演的感觉。
一天的表演结束了,美美照例冲澡,换衣服,她走出盥洗室的时候脂粉未着,干净而单薄。她没有把头发吹干,只是任由晶莹的水珠从凌乱的发梢低落在白色的T恤上。小南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皮肤和头发一直那么干燥暗淡,原来她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得浸泡在冰凉的水中。小南鼓起勇气邀请她一起去吃宵夜,
“你饿了吗?不然我们一起去吃宵夜吧。”
她笑的像个孩子,说自己最爱吃大排档的蒜蓉茄子。
冰凉的啤酒下肚,美美卷起右臂白色T恤的短袖,靠近肩膀的位置有一个深红色的疤痕,美美用指尖戳了戳这个疤痕,笑嘻嘻得对小南说:
“这是海龟咬的呀!我那时候才知道海龟原来也吃肉呢。”
“还疼么?”小南小心翼翼得问。
美美鼓着腮帮子正在大嚼一块烤鸡翅,她使劲摇了摇头,嚼着肉含混不清得说:“所以我们表演的时候都会把海龟啊鲨鱼啊都喂饱了,这样才不会来咬我们嘛。”
“没想到你们的工作这么危险。”小南一脸的关切。
美美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啤酒,说:“但是我喜欢在水里表演的感觉啊,水底很安静,那种巨大的压强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而且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只真正的美人鱼。”
“真正的美人鱼啊?”小南若有所思得说。
“咦?你有点怪怪的。”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只是想起来我们镇子还有关于美人鱼的传说呢。”小南抓了抓脑袋,轻描淡写的说。
“快点说来听听啦。”美美已经有点喝多了,她咯咯笑着,举起手指敲了敲小南的额头:“快说啦!”
2.小南听来的故事
我的家乡在一个临着大海的南方小镇,海的味道对我而言就是家的味道。
那时候我还很小,镇子里没有孩子愿意和我玩,因为我胆子太小而且不会游泳,父母做小生意根本没时间管我,闲来没事,我就坐在家门口看童话书,其实我哪里认识字,书都拿反了还不知道,只是自顾自得学着大人的样子讲故事给自己听,那时候的我,做梦都想有一个朋友,哪怕不能和我一起玩,只要能陪我说说话也好啊。
有一天,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族长的儿子捕上了一条美人鱼正关在祠堂里。人们在街头巷尾敲锣打鼓,男男女女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要去祠堂瞧个热闹。我爸妈也带着我去了,他们拉着我的手,在前面走得飞快,我不情愿得在后面拖拉着脚步,我的脚步越来越慢,后来简直是被他们硬拖着往前扯了。
到了祠堂门口,我说什么也不再往前走,扒着祠堂门口的老树死活不松手,我害怕那阴森森的祠堂,我也害怕什么美人鱼,人们都说那是个不详的凶物。
爸妈嫌弃似了瞪了我一眼,说我是个没用的东西。他们便去看了。我远远望见祠堂门口挤满了人。
爸妈很快就回来了,他们说根本没看清楚,只看见了那条淡紫色混合着金箔一般闪闪发光的尾巴。
“张三说他看得真真儿的,那确实是个人身鱼尾的怪物。”
“王婆子说那脸儿可俊了,就是被划伤了,血呼淋淋的,破了相了。”
“脸上那伤算什么,听说那玩意儿神通大得很,要不是用了族长家传的一根神龙钉,根本制服不了她。”
“听族长说,明天用这个玩意儿祭祖,能保佑十年的风调雨顺。”
“我怎么听说是族长儿子调戏不成,便用这个法子报复哩?”
“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族长的坏话你也敢说?”
“刘脖子你摊上那个厉害媳妇儿,不仅不敢乱说话,还不敢乱睡女人哩!哈哈哈哈哈”
回来的路上,爸妈和一堆邻居一起边走边聊天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我在后面只是默默听着。没人回头看看我是不是跟在后面,我永远是一个被遗忘的沉默又胆小的孩子。
晚上,我一个人溜出了家门。
我去了祠堂。
我害怕那阴森森的祠堂,害怕祠堂里明灭的烛火,害怕那些目光阴沉的祖宗画像,害怕那烛台上层层堆积如白骨一般嶙峋的蜡油。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溜去祠堂,即使很多年后我也还是不知道。
我瘦小又灵巧,很轻松得晃过了门口把守的两个睡眼惺忪的大汉,祠堂的后墙角有个小小的狗洞,被孩子们用稻草和泥土巧妙得掩埋起来,我就从那里钻了进去。
然后我先看见了那条长长的尾巴。
确实像我爸说的那样,那是一条淡紫色的修长的尾巴,金箔一样的细碎鳞片在烛火里闪闪发光,我在梦里也从来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东西,一瞬间晃了神。
她背对着我,漆黑的水藻一般的长发一直拖曳到地上,地上有一些干涸的血迹,看来她确实是受了伤。
尽管我的脚步非常轻,她还是听到了有人走近,她慢吞吞得回头,动作似是极为痛苦,我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那副面容平静而惨白,容貌很美,只是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她并没有抬眼看我,又黑又长的睫毛低垂在眼帘上,像是我夏天捕捉过的那种黑色蝴蝶的翅膀。
我突然觉得她一定很恨所有的人,也同样恨我。
我注意到她黑色的长发在左肩的位置粘成一团,我猜那里一定是她受伤的地方。我走近她,她那似琉璃一般仿佛容纳着碧波万顷的眼眸里涌起了一丝恐惧。然而她并没有动,我突然意识到,她根本动不了。
我撩开她的长发,果然看到了一根小拇指一般粗细的银色钉子,露出的一截已经被血污浸染,上面有着精致复杂的龙纹雕刻。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里似有哀求,我想也没想,就动手拔出了那根钉子。
鲜红的血喷了出来,她伏倒在地,浑身不住得抖动。
顷刻,外面已是雷声大作,闪电将高高窗棂外的天空照得雪亮,借着闪电的光亮,我猛然看见墙上一个皱着眉头脸色黢黑的祖宗似乎是在对我生气瞪眼。吓得一下子腿软坐在地上。
我听见门口守卫抱怨着天气怎么突然就变了,我不敢再作停留,把沾满血的双手在裤子上抹了又抹,扭头就要走。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干枯的嘴唇翕动着,似是在说谢谢。
第二天,我听镇子里的人说,她神不知鬼不觉得逃走了。
几年之后我已经长大,于是我离开了那个镇子,再也没有回去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从那一天起,我再也不是那个胆小又孤独的男孩了,我再也无所畏惧,运气也好得出奇,离开了镇子,绕着我的女人多得数不清,随便什么生意都能大赚,上了赌桌哪怕乱出牌,钱也赢得烫手。
可我竟然什么也不想要了。
这样的运气,女人,金钱,赌运,我一点也不想要啊。
如果你给我的运气,我一点都不浪费,全部都积攒起来,是不是有一天我会有运气遇见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