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又下起了小雨
时令入冬，仍是一片秋意，小雪大雪将过，天气初肃，冬至一到，始得木叶纷纷，气温断崖式陡降，山风凛凛，寒流凝噎，一夜之间进入严冬。一些山花还在做着秋天的梦，被突如其来的风雨打碎，零落成泥，焦黑一片。日前几个朋友在南山采菊的音影还在眼前闪现，回头再顾，已是叶寂枝枯，残花萎地。微风微雨中，摇曳着半老半残的芳姿。像萎泥的残荷，伛偻身躯，深情地亲吻着大地;像禅寂的老僧，微闭双目，孤心与佛祖神合。远处雾气已浓，将群山众壑连成一片，朦胧阻隔。
窗外，竹树萧森，草枯地黄，群虫已息，山月不再。薄暮时分，又零星飘着细雨，朦朦胧胧，迷迷离离，檐阶滴答，稀疏而渐显，庭前，阶下，树影，篱边，一些不知名的藤蔓顺着石砌的围墙甬道沿伸，青黄相杂，闪着粼粼微光，孤芳而岑寂。石边的苔藓枯中带润，绿意隐隐。临窗的一面，几棵青葱的菖蒲草在石砌的盆中摇曳，悠然卒岁，听冬雨敲窗，想溪云拂面。
抱一轩灯火漫漫，整个砚室暖意融融，尽管每一方砚台冰冷如铁，但一一细较过去，都是自己的心手之物，每有静观，总是能找到彼此的兴奋点，那是多年来形成的某种默契。守着这些静物，我心泰然，有众多的砚台围着，趺坐其间，其感尤惬。
我生性好雨，尤好听雨，只要不是狂风暴雨，嘈杂喧嚣，我都喜欢。有时独自一人，静坐檐下，一边品着清茗，一边听细雨敲窗，看花开花落。泥土中，树叶里，不时传送出些清幽的花气进来，刺激着自己的鼻翼，内心涌起阵阵涟漪，这份宁静与喜悦从小到大，不断滋生，不断成长，渐成痼习。母亲说，这孩子是雨性。
最近不知是什么原因，好读起了明人小品文字来，悠雅的文字，简淡的心绪，清远的意境，真幻之间，往事千端。戴名世，袁中郎，袁小修，徐渭，傅山，钟惺，张岱，董其昌，李日华，远交近亲，成了多年故友，叠叠帧书仿如块块砚石铺陈，日日浸淫其文字与书画之间，摩挲，对视，又如一面面镜子，映照出与古人的心灵契点。
日前新得《味水轩日记》，一边烹水煮茗，一边透过文字的幽径，窥探古人生命的幽微。
日记中云:二月十三日，余初度辰也。亨儿书室中小盆菖蒲忽见花五六穗，如水蓼之状而苍碧色，其花蒙茸然。余尝詠唐人诗云菖蒲花发五云高，而未尝见花。应劭《风俗通》以为菖蒲花难得见，人得食之，长年。而适与予诞辰会，亦奇矣。余敢不勉自保啬，以副此嘉症，因令儿子作《菖蒲花赋》。暮小雨。
味水轩是明朝书画大家李日华的书斋。因雅好品茗，性耽佳泉，常遣人于无锡灵山引泉至嘉兴煮茗，其情也真，其信也诚，故谓之书斋曰味水轩。
这天恰好是主人的生日，忽见儿子李肇亨的书房里小盆菖蒲开了五六朵细碎的小花，状如水蓼，其色苍碧，尤其可爱。恰好又与自己的生日相契，或是什么吉兆，心中不免暗喜，遂命儿子写篇《菖蒲花赋》来，以应此嘉景，昔日曾詠唐人诗云“菖蒲花发五云高”，都未曾见花，今有此景，实属天佑，何况此时的窗外，暮雨悠悠。想见主人雅逸悠然的心态。惬意。
又有一则云:五月十七日，阅市。晚过贩珠者叶贾楼寓，见壁间郭忠恕《溪山楼阁》单幅，笔意明秀，缣色沈古，真迹也。又石悬磬一架，长二尺五寸，高五寸，厚寸余，有腹背廉锷，形如悬鲤，色青绿相杂，叩之含宏清远，在宫商之间。云成国公家物。昔余在浔，董献可谓余曰，浔有柳匡庐别驾者，世庙初人，性耽古善鉴。一旦，蹋靸山下，遇沙路下铿然有声，知有伏石。发之，得磬材，舁归以为宝。岂即此是耶，抑其类耶？考《石钟山记》，称彭蠡之滨，拾片石叩之，无不成钟鼓音者，不独泗滨之浮玉也。然当其埋没，则佳响消沈。一遇奇人搜剔，遂为华屋锦屏之侑，摩挲戛击，不能自已。流传之余，尚获上价。士之遇不遇，何以异是耶？为之三叹。
这则日记稍长，我在其后添注了几句:浔之柳匡庐者，查之杳然，不知何人？但沙路下有铿然者当为实写，至于泗滨之浮玉，不足道也。好石埋没，佳音消沉，世之常也。转而述士，遇与不遇，皆同其理。叹之!叹之!叹之!
李日华早年在九江做官，为人谦逊，为官清廉，工暇之间，常奔走于田间地头，寒问贫苦，下拜野贤，对九江的山山水水是很熟悉的，只是他的六砚斋中不知是否与我一样存有庐山砚石？此则日记所述，却是与朋友一起在古董商那儿看到了一架石磬所联想出来的，可见对九江石并不陌生，为官为文，常有士之遇与不遇的联想与感叹，在所难免，甚至是某种必然。
其实李日华对官场并不留恋，早年进士及第，也做过多年的官，只是不愿与朝中宦侫为伍，独好幽居，便以奉养父母为由，里居乡里，日日诗酒相和，书画自娱，其性淡泊和易，常得到远近知交所重，自己也乐在其中。因其喜好书画，精于鉴赏，富于收藏，人称“博物君子"，与大收藏家项元汴、书画家董其昌齐名。他有两多,一是著作多,二是别号多。其代表作有《紫桃轩杂缀》、《味水轩日记》、《六研斋笔记》等。所作笔记内容多论书画，笔调清隽，富有小品意致。
今读此记，尤觉适然，无论是案头的菖蒲花开瑞兆，还是室有石砚铿然，让我怅然心绪，独对暮雨悠悠。这种感觉，又唤起我多年来存于心底的情愫，忆起儿时独坐檐前观云听雨的旧事，直至夜幕垂帘，笼罩四野，尽管一片寂黑，内心却明亮如昼，内廓空前。是的，今夜又下起了小雨 。“小雨它一点一点滴滴， 一点点一滴滴它飘来又飘去 "，耳边似有歌声侵耳，五色目眩，随着缓慢的节奏与空灵的心境，雨水悠然飘下，映洒在我的脸上与发梢，那样轻巧无声，默然无语，那幽幽的文字犹如你清凉的慰藉，一点一滴滴，流入我的心里。
2019.12.29
今夜又下起了小雨
今夜又下起了小雨
今夜又下起了小雨
今夜又下起了小雨
今夜又下起了小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