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儿时》父亲的罗圈腿
二零一七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星星点点的雪花,随着刺骨的冷风,肆虐在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里。村子里两条河结了厚厚的冰层,与草木山川一道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时令虽快到春节,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但父亲知道,我快要到了。
千百万年来雨水在黄土高原冲刷出千沟万壑,但依然有足够厚实的土层让人们在其上开挖出一孔孔安身之所——窑洞。我家有七孔窑洞一字排开,前头是一片不小的院子。院子西南角种了十几棵歪脖子枣树,穿过这片小树林中曲曲折折的小径,便来到一个突出的“硷畔”上,脚下是百米高的悬崖,视野非常地好。这是我们一家人眺望村口的“宝地”,但很是危险。父亲从来不让小时候的我靠近。
我快到了,怕他担心却没敢早告诉他。下了火车,又下了汽车,从村口走进来才发了一条短信给他,没想到他还是自己估算好了时间,让妈妈在窑洞里生火做饭,自己拿了一只扫把早早地站到了那个“硷畔”上,往村口的方向张望。像漫天流动着白色的画卷里一颗顽固的黑色图钉,死死地钉在我仰望的视线里。
父亲是已是年逾花甲的老头子,头发还是黑得发亮,腰板还是挺得笔直,就是有点罗圈腿。越过山头的劲风,夹着雪花穿过两腿之间,肥大的裤管被吹得哗啦啦抖动,隔着一座山的高度我都仿佛听到了那熟悉的旗帜般的猎猎响声。
大风雪里要看到一个人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父亲看到我的时候我都到了山下,遇到我的时候我已扛着行李箱走到了半山腰。“你看你这个娃娃,咋个不早说一声!?自己一个人走到半路没个人给你扫雪!”父亲向我走来,一边抱怨着,一边调转方向,弯下腰挥舞着扫把,坚定而有力,一条能看到土壤的路就这样慢慢向山上延伸上去。“哎呀,随便扫一下就行了,从小在雪上走,这点雪怕甚了?!”我扛着行李箱走在后头,一年没见,父亲的罗圈腿仿佛越发弯了些。
奶奶活着的时候常说,她和爷爷对不起我的父亲,他年轻的时候的腿生得笔直,是生活把他压成了罗圈腿。想想也是,看看我自己的腿就知道父亲的罗圈腿并非天生。
父亲出生在建国后三年的延安革命老区,百废待兴。童年经历了骇人听闻的三年大饥荒时期,食不果腹。到了光景稍有起色的少年时代,接着又是十年的文革浩劫。这期间,他上学期间自学了农民画,废寝忘食地学习画画让他的画被很多专业画家认同,画作经常登上当时颇具影响力的美术杂志《陕西文艺》的封面。下乡采风的省国画院国家一级美术师王有政看了父亲的画,带他跑遍了全县去写生。并偷偷约定,将来如果恢复高考了,父亲考上了美院一定要来找他做导师,父亲好生高兴,虽然还看不清未来,但好歹有了一个希望,一个走出大山,不用再做一个农民的希望。
父亲十八岁的时候,一家之长他的爷爷去世了。随后我爷爷的眼睛失明,他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跟奶奶一道拉扯四个妹妹长大。为了借钱给爷爷治疗眼疾,他几乎求遍了全村的人,村子里实在没钱了就去全公社借。最困难的时候,仅剩一把小米装在布袋里,放在一大锅水里煮了又煮,兄妹几个分着喝可以撑几天。父亲白天还要下地劳动挣工分,夏天的太阳一晒,黄土都像烧红的锅底似的,饿着肚子的他屡次闷头栽倒在田里。秋天收庄稼了,后背背着一个人高的小麦垛走几十里的山路回大队农场,一双笔直的腿就这样渐渐被压弯了。
纵然光景不好,欠了一屁股债,爷爷的眼睛也没能好起来。但凭着精明能干和不怕吃苦,父亲被一致推选为生产队长,成了公社前后有名的“能人”。父亲庄稼活数一数二,能画一手好画,为人处世老实厚道,十里八村交口称赞。可十里八村的姑娘们,谁都不愿意嫁给他。不是因为穷,是因为太穷了。
在一次乡公社的文艺演出后,我的母亲看上了这个小伙子,不顾家人反对,不要彩礼,毅然决然地嫁了过来,跟着父亲外出下地挣工分,在家还拉扯着妹妹们长大,从无半点怨言。
1978年的冬天依然寒冷彻骨,但一则消息温暖了多少人的心:国家恢复了高考!父亲如愿,轻松地考过了美院分数线,全家人欢天喜地地庆祝后却迟迟未收到录取通知书。几经打听后才知道,是排在他后边的同学举报他已婚上大学,学校取消了他的录取资格,转而录取了这名举报的同学。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失去了高考资格的父亲并未就此沉沦。他不服输的心性再次被激起来,回家承包了田地,开始营务庄稼和苹果树,几年便有了不错的收成。他还不忘自己的美术,利用农闲时间为县里各乡镇的寺庙画彩绘塑像,渐渐地闯出了一些名头,成为了陕北甚至晋北有名的“罗圈腿”古建画师。
父亲与他的古建画作 父亲的设计手稿父亲一生勤勉,除了画画时爱抽烟,别无不良嗜好,他常自嘲“你爸腿是有点弯,但从不走邪门弯路”。父亲一生爱书也藏书,一大柜子虽不是什么孤本真迹,但每本上都有他亲笔的圈阅签注,密密麻麻。品类从果树修剪技术、摩托车修理指南到各派民家画作、国画理论、敦煌壁画影像,不胜枚举。我小时顽劣,撕了不少,依稀记得每本扉页上都有同一行用花体写的,很漂亮的字。长大后才知道,那是父亲写的“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看过《平凡的世界》这本书的朋友就知道,我的父亲跟少安、少平两兄弟颇为相似。书中故事从1975年开始,那年少安25岁,父亲23岁,都是村生产小队的小队长,有名的好后生。他们18岁前早早地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母亲也像秀莲一样,不要一分彩礼嫁到了这个充满了苦难的家庭,操持一生。书中的情节有终结的时候,而现实的故事的却一直延续到现在。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在我们村取经开拍,父亲去片场看了看跟我说,还挺有他们年轻时的感觉。这是我心里,对这部剧最权威的肯定。
去年,父亲打来电话说“欢,爸跟你说一声,我决定戒烟了”。我突然有些警觉,父亲画起画来抽烟就不曾间断,是不是身体抱恙?再三追问之下,父亲才说“也没什么,每天就是抽最便宜的五块钱一包的烟,也要两三包。一年下来要浪费多少钱啊你算算!你要买房,虽不能为你填风补雨,但能省一点是一点。”我深知这戒烟之难,便宽慰道:“为了您的健康戒了也好,但太难受了别委屈自己。钱是小事,你儿子也工作了,房子没问题。”后来再见到父亲,他竟然真戒了,一口都不再抽了。这戒烟的辛苦,却也只字不提。这老头子还像当年一样倔强。
近来工作太过于繁忙,夜里总睡不好。梦里时长会回到小时候,大雪纷飞的冬天,父亲在前头扫雪开路,送我上学的情形。一把扫把挥舞得像画笔一样遒劲有力,为我扫开了一条长长的路。他的腿越来越弯,我的路越走越远。
有父亲在前头,再大的风雪都不怕。
青年父亲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