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故事

在这个世界上,比我还穷的人多了去了

2025-08-17  本文已影响0人  孙锐小说
在这个世界上,比我还穷的人多了去了

桂花街拐角,那盏残缺的“建口便利”LED灯下,尿臊味渗着异乡人艰难的生存。

1,

有一年,我在桂花苑小区南门边上租了个店面,开了家服装店。

每晚打烊后,我总从桂花街东边的那个拐角上走回家,小刘的“建国便利”就开在那儿。由于店招上的LED小灯管坏了几根,“建国便利”在夜里变成了“建口便利”。

有时我会拐进去买一瓶饮料。事实上,我服装店的东边就紧挨着一家“天美小超市”,饮料品种丰富齐全,几大节货架摆得满满当当的;不像“建国便利”这儿,只有零星几个特别畅销的品种,连一小节货架都摆不满,还摆得东倒西歪的。

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想照顾一点“建国便利”的生意。或许我是看这儿的老板和我一样,总是一个人天天守着个小店,就像守着个财神爷,虔诚得无可救药,让人瞧着心酸。

一来二去,我们渐渐熟稔起来。通过一番攀谈后得知,小刘不仅是我的老乡,而且他老家所在的村子距离我老家所在的村子不远,我小时候甚至还跑去他们村逮过鱼、摸过虾。

有一次,我随口问了一句:“咦,怎么从来不见你老婆来店里呢?”

小刘一听,蓦地抬起头来盯着我;那诧异的眼神似乎表明,我这么问已然大大地冒犯了他。而后,他咧开嘴,笑容有些僵硬:“她在老家带孩子呢,不方便来。”

小刘个子矮小,一张脸显得又老又黑,尽管和我年纪相仿,但看上去足足比我大上一轮。不过,他笑起来时露出的一口白牙倒是蛮醒目的,让人印象深刻。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经营面积尚不足十平方米的超级袖珍小店,心想,他老婆确实是“不方便来”;他老婆要是带着孩子一起来了,恐怕这儿也住不下。还有,就靠这点儿营生,也难养活他们一家三口人。

开店向来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可“建国便利”虽然开在拐角上,却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金角”,因为店门前那条南北大路当时还没有全线贯通,只是一条通了一半的断头路,平日里根本没有多少行人经过。

也就是说,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开个小店,从外面弄些假烟假酒回来,想宰一下那些倒霉的过路客,但前提是得有过路客才行啊。

所以看这惨淡的光景,小刘能把自己养活,每天能吃上三顿饱饭就算是很不错了,简直堪称一大奇迹。

小刘为人倒是蛮客气的,我每次走到那儿时,他总是笑眯眯地邀请我进去坐一坐,但我一次也没有进去坐过,都是站在店门口和他闲聊。他店里常年充斥着一股怪味,有点像发霉味,也有点像尿臊味,一时半会儿还真是说不清楚。所以,我不愿意进去。

我站在店门口,可以趁着和他说话的间隙,把脸转到外面去,换一口新鲜的空气。

小刘自己倒是安之若素。我估计他常年浸润其中,早已习惯了,当然也就闻不到了,就像那些身患狐臭的人自己却闻不到一样。

不过,他邀请我进去坐一坐,大概也只是句客气话罢了;我一旦进去坐了,他就得立刻站起来,让出那唯一的一张白色塑料凳子。

有天晚上,我又站在店门口和他闲聊时,他忽然眨巴着小眼睛,说:“老乡啊,不——不好意思,请你等等,我要去对面方——方便一下!”

然后,他像一只野狗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蹿到马路对面的小树丛里,一阵哗啦作响。

我恍然大悟。他店里没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所以后面那个一米见方、用货架隔出来的小隔断里必定藏着一只小尿盆,以方便他夜里睡觉时使用。那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根源即在此。

想到这儿,我止不住一阵干哕,然后趁他还在对面,慌忙把手中那瓶刚喝了一口的饮料,直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顺手盖严了盖子。

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从“建国便利”买饮料了,但我也不想从隔壁的“天美小超市”买。我生怕自己手上举着一瓶饮料经过小刘那儿时,他会郁闷、吃醋、难受。

可有时候,他会主动招揽生意,龇着白牙,一脸讨好地说:“孙老板啊,辛苦一天了,不弄一瓶饮料喝喝?”

每每此时,我赶紧推脱:“唉,最近肠胃不太舒服,一喝冷冰冰的饮料就会马上拉肚子……”

事实上,我以前喝过一瓶从他这儿买的饮料,回到家后就开始不停地拉肚子,几乎拉了整整一夜。当然,我不怪他,要怪就怪我自己当时忘记了查看瓶身上的生产日期和保质期限。

有一天,我从杭州进货回来晚了,等再把所有的衣服一一熨烫好,挂到衣架上,已是凌晨两点了。

回家经过“建国便利”,里面虽然黑灯瞎火的,但借着外面路灯的光线,透过玻璃门,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小刘正无声无息地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上,身上仅仅盖着一件军大衣。可军大衣显然盖不住他那两只不敢光着、仍旧穿着鞋的脚。

那一刻,他像极了一只正蜷缩成一团的穿山甲。

路灯把玻璃门上的霜花拓印在他脸上,显得很诡异,也很凄凉。

当时,正值寒冬腊月,朔风凛冽,天不是一般的冷,而是冷得让人顿生生无可恋之感。我竖着衣领,缩着脖子,袖着一双满是裂口的手,看了两眼,急忙小跑着回家了。

我还留意到,小刘常年穿着一两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衣服:天热时永远是一件灰不溜秋的长袖衬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那儿,也不怕热;天冷时再在外面套上一件黄不拉几、皱巴巴的西服外套,也不怕冷。裤子永远是一条军绿色的单裤子。脚上永远是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当然,那上面的军绿色早已褪色了,显得白不呲咧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曾向小刘招揽过生意,还说要给他打个大折扣。

他总是涨红了脸抢着说:“你店里的衣服都是卖给人家高档人穿的。我们这种人穿根本不合适!……”

小刘每次洗完衣服,就摊放在那张白色塑料凳子上,搬到店门口晒。看上去特寒碜,特不雅观。有时,凳子上竟堂而皇之地摊放着一条红色贴身短裤。

2,

他这么晒,夏天尚可,冬天却不可能晒得干。于是,晒得半干不干的衣服散发出的霉味,在店里不断囤积,混合着尿臊味,从而发酵成一股令人作呕、唯恐避之不及的怪味。

事实上,也不是我一个人神经过敏,甚至还有街坊不无刻薄地说:“‘建国便利’就是我们桂花街上的一块牛皮癣!……”

我不禁想,有人偶尔跑进“建国便利”买点东西,也许不是因为出于某种实际的需要,而是出于某种行善积德的心理所驱使,就像我当初那样。

有一次,我好心好意地建议小刘:“干嘛不用一根绳子,把衣服挂到旁边那堵背人的墙上晒呢?那样看上去不仅体面一点,也干得快啊。”

他却一脸怪相,振振有词地反问我:“万一被人家给偷走了呢?”

我一下子火了,立刻提高嗓门,毫不留情地讥讽他:“靠,你这种烂衣服、烂裤子也会有人偷?人家偷回去当柴火烧啊?!”

“看你说的。孙老板,你不要瞧不起我。在这个世界上,比我还穷的人多了去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只好闭口不言。

另外,我发现小刘吃饭时,总是喜欢躲在货架后面的那个小隔断里吃。

有一次,我咋咋呼呼地说:“刘老板啊,吃什么好东西呢?偏要背着我们躲在后面的旮旯里吃。”

然后,我立即闪身进去一窥究竟。只见水泥地上,一只小电饭煲的盖子已被掀开来,正噗噗噗地冒着热气。

不过,我的闯入似乎很不受欢迎。小刘显得窘迫不安,那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惊恐地盯着我,就好像我是一头猝然闯进去、想用两只犄角把他顶翻在地的大牦牛。

与此同时,他手上捉着一双筷子似乎正准备从碗里夹饭,但在那一刻,却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半空中。

小电饭煲的旁边还藏着一样东西,上面用一件破旧的棉毛衫遮盖着。我猜测肯定是一只小尿盆。那把夜里当床用的折叠椅子此刻正塞在最里面的夹缝中。

我弯腰一看,小电饭煲里不仅有大米,竟然还有青菜、豆腐、鸡蛋,甚至还有小半截红艳艳的火腿肠。这一锅大杂烩式的“什锦米饭”显然夹生了。事实上,像这种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煮法不夹生才怪呢。

于是,我不禁脱口而出:“靠,这怎么能吃呢?简直像一锅猪食!”

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到小刘的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

好在他没有立刻翻脸,叫我滚蛋,而是低下头去,讪讪地说:“一锅——一锅下,香!我就喜欢这么一锅下……”

后来,我就知道注意分寸了。再走到那儿时,只要发现他正鬼鬼祟祟地躲在那个小隔断里,我就迅速地一闪而过,再也不会咋咋呼呼地开口叫他了。

他这般节俭,或者说这般坚韧,分明是活出了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叫人真的无话可说。

当然,他本就赚得不多,现在能省一个是一个,省下来的钱还要寄回老家养活老婆孩子呢。

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别人的日子,而我自己的日子呢,其实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服装店还未开满一年,我就想改行了。说实话,刚开始我对服装这一行还是蛮感兴趣、蛮有热情的,而且我的服装店生意还行,好的时候一天也能做到三五千的营收。

但渐渐地,我就不那么上心了,一来服装这一行有明显的淡季,淡季一来,有时竟连着好多天吃空屁,卖不出一件衣服,真是急死人;二来进货太麻烦了,坐一夜长途汽车去杭州四季青服装市场进货,真的是非常麻烦,能把人活活累死。

每次去进货时,我们都要在长途汽车上昏昏沉沉地颠簸一夜,坐也坐不好,睡也睡不好,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

等第二天天不亮到达那儿时,随着驾驶员的一声吆喝,我们一车蓬头垢面、呵欠连天的人便像下饺子似的,纷纷跳下车,赶紧拖着一辆小推车往市场里跑。去晚了,新货就被别人抢走了。哦,全国各地来此进货的服装同行真是多如牛毛。

等进完货,再哼哧哼哧地拖着那辆堆满大包小包的小推车往汽车上跑。跑的时候,稍不留神,包里的新衣服就被钩坏了;拿到市场里换也不一定换给你,拿回来卖也不容易卖出去。唉,每每就窝着一肚子的憋屈。

总之,开那种不需要自己去进货的品牌服装大店我又没资本,而开这种三天两头就要去进货的小店又太苦太累。

所以,当我看到隔壁那家“天美小超市”天天顾客盈门时,便眼红了,经常寻思着把自己的服装店也改成一家小超市。

这样一来,我就不可能再常常“吃空屁”,因为小超市卖的都是一些小区居民日常需要的东西,不可能没有一点生意;二来只要一个电话,那些供货商就会主动送货上门,这就免去了自己去进货时的颠簸之苦。

不过,我心里终究是没底,于是屁颠屁颠地跑到小刘那儿,试图从他嘴里套出一些关于开小超市的窍门。毕竟他的“建国便利”已在这儿开了两年,尽管不像很赚钱的样子,但也并没有倒闭,这充分说明他多少还是有利可图的。

当然,我一开始问得试试探探、闪闪烁烁的,并没有一下子和盘托出。毕竟谁都不愿意自己的旁边又多出一个同行。

可三言两语过后,小刘却一下子识透我的用心,竟然劈头盖脸地问:“老乡啊,老实说,你是不是想改行,也想开一家小超市?”

话一说完,他还歪着嘴短促地笑了一下,白牙一闪,似乎想以此来表明他是一个富有洞察力的聪明人。

事已至此,我想瞒也瞒不住了,只得据实以告。

眼看着自己的旁边马上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但出人意料的是,小刘却大大方方地说:“好啊,这一下,我们两边一夹攻,正好把中间的‘天美小超市’干掉!……”

不仅如此,他还从那只永远随身携带的小黑包里搜寻出一沓供货商的名片给我,且一一指明:这个是送酒水的,这个是送零食的,这个是送调味品的,这个是送洗化用品的……甚至还有一个是专门送假烟假酒的。总之,他不藏不掖、掏心掏肺地告诉了我不少开小超市的窍门。

这一下,我总算心里有底了。

3,

于是我说干就干,立即把剩余的服装进行清仓大甩卖,又把店面重新粉刷了一遍,然后买来各种大大小小的货架,再去工商所办理了变更登记手续。

等把门头上的招牌一换,货品全部上架,放过开门炮后,我的“大成小超市”算是正式开张了。

开张的那天,我从一堆没卖掉的库存服装中挑了几件大小差不多的S号男装送给小刘,感谢他坦诚相助。他却连连摆手,死活不收,说不好意思欠我的人情。

一番推让后,我只得收了他两百块钱,他才勉强收下三件外套、三条裤子,另加一双三十八码皮鞋。

当天晚上,我请他去吃开张饭时,他还想送一只红包给我,我也连连摆手,死活不收。我说我已经收过两百块了。

刚开张那会儿,我还信心百倍、踌躇满志地雇佣了两个营业员,但很快我就欲哭无泪地发现,每天的营业毛利润除去房租和两位员工的工资之后,便所剩无几!——每次计算器上的余额总是平静如水地停在十位数上;甚至还有几次可怜兮兮地停在个位数上。

靠,这也忒惨无人道了!

我只好无比尴尬地提前解雇了那两个还未做满三个月的小姑娘。唉,我本以为不仅会像隔壁的“天美小超市”那样天天生意火爆,而且将来还会以此为起点,做成一家全国性的社区连锁超市。

这下好了,如意算盘打错了,最终还是换汤不换药,折腾来折腾去,又成了一桩不死不活、只能勉强糊口的小生意。还有,我又得一个人天天坐在店里,傻不拉几地守着了。

唉,天意弄人啊。

有一天,我经过小刘那儿,却发现他的店里多了一台赌博机。我们这条街上一个洗车店的老板正全神贯注地坐在赌博机面前,不断地往机口里投硬币。看来,只要能找个地方过一把赌瘾,这些赌鬼们才不会在乎什么令人作呕的怪味呢。

而随着硬币一投,一阵节奏强烈的音乐便猛然轰上来削着我的两只耳朵;同时,小刘的两只瞳孔也跟着豁然一亮。

小刘见我一直出神地盯着赌博机,便贴上来,笑眯眯地问:“孙老板,你也喜欢玩这个?”

“我从不碰这个!不过,音乐倒是蛮好听的。”

说来也怪,在这条赌风甚浓、麻将声不断的桂花街上,我却一直没有喜欢上赌博。当然了,泡妞还是很喜欢的。不过,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要不,在你店里也摆几台?你的超市营业面积大,后面还有个小仓库,摆个三五台都没有问题。我给你一个电话,有一帮苏北老乡专门干这个……投进去的硬币,我们提供场地的人和他们提供机器的人一家一半,蛮划算的。他们每周来开一次钱箱,里面的硬币当面点清楚,然后对半分……”

小刘一向对我很热心,好像我一旦赚到钱了,也能给他增光添彩似的。

但很显然,他这一次的热心扑错了方向。我连忙打断他:“刘老板啊,这种偏门财还是你自己留着慢慢发吧!……”

小刘新开辟的这一条生财之路好像还不错,我们桂花街上的人经常听到一阵阵从赌博机传出来的音乐声,还不时伴随着一阵阵硬币“哗啦哗啦”落到底槽里的撞击声,很是蛊惑人,也很是折磨人。

我曾想劝他把声音开小一点,低调一点。但转念一想,或许人家就是故意把声音开得这么大,意图勾引那些意志不够坚定的赌徒闻声而动。

有个街坊大概是听得心烦,便按捺不住地跑过去,用略带讥讽的口吻问小刘:“你这台赌博机一天到晚都没有歇过,到底能挣多少钱呢?”

小刘不理会他的讥讽,笑眯眯地答道:“钱嘛,不多不少,总能挣到一点的!……”

显然,他是不会讲实话的。

有天一大早,几个流里流气的大汉突然闯进我店里。领头的一上来就和我攀亲道故:“孙老板,听说你也是我们苏北阜宁县西南乡的,我也是西南乡的!大家都是老乡!我们在你店里摆几台赌博机,这个不仅来钱快,而且又不占你多大的地方,每天就花你一两块钱的电费。你如果舍不得出,我们来帮你出电费!……”

他还拍着胸脯保证:“老乡啊,你放心好了,要是将来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一定会罩着你,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孙志成平生最烦哪个家伙说要“罩”着我了。我有天上红红的大太阳罩着就行了。于是,我直截了当地一口回绝:“我们老乡归老乡,可这个东西我真不想摆!……”

可他们一帮人却不依不饶,一直死皮赖脸、张牙舞爪地赖在我店里不肯走。

后来,他们大概是觉得和我实在谈不下去,竟然立刻翻脸,齐声嚷嚷地威胁要砸掉我的店。

就在我据理力争、却又势单力薄时,那个和我相熟的、常年驻扎在桂花苑小区南门口收旧货的老潘闻讯后,连忙跑进来对他们一阵大吼:“你们还不走?!我跟你们讲,外面有人已经报警了!……”

一帮大汉这才骂骂咧咧地跑了。

店里终于清静下来。可整整一天,我的喉咙却因气不可耐而一直突突突地发抖,就像一只关不上的水龙头。

当天晚上,打烊过后,我余怒未消地跑到“建国便利”门口,朝着里面一阵大吼:“今天是不是你告诉那帮家伙的,我也是他们的一个老乡?!……”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呢?我有什么好处呢?不过,他们那帮人是专门吃这行饭的,跑到我们这条街上来打听谁是老乡,还不容易?……”

小刘一边辩解着,一边讪笑着,脸上一阵发红,显得心中有鬼的样子。

但我吼过一通就算了,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有一天,我在店里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吵架,跑出去一看,小刘正和那个洗车店的老板你推我搡地吵闹着。小刘咬定洗车店的老板欠他三千块钱,可对方却矢口否认。于是,两下里便互不相让地吵起来。

4,

事实上,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知道,洗车店的老板一等下雨变天没人洗车的时候,就会立即钻进小刘的店里玩赌博机,往往一玩就是一整天。而等他把自己身上带的钱都输得一干二净后,自然会伸手向小刘借钱了。

当然,他们之间大概只有那种口头的协定。像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谁会写一张白纸黑字的正规借条呢?

我们只是没有想到,一台小小的赌博机,竟也有这么大的输赢。真是小肚皮,大胃口。

那天争吵到最后,洗车店的老板愣是死不认账,还说小刘如果再敢诬陷他欠钱,他会立刻打电话报警。

他是个大块头;而小刘个子矮小,且又瘦弱得很,如果真的动起手来,肯定不是人家的对手。我虽然是小刘的老乡,但显然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冒冒失失地冲上去助拳,只会极力地劝解他们不要动手。

无奈之下,小刘只好打电话喊来了那帮放赌博机的人,帮他讨债。

可那帮人来了以后,非但没有去找那个洗车店老板的麻烦,反而阴阳怪气地对小刘说:“你和顾客之间的纠纷我们管不着。我们又没有在现场亲眼所见。所以,他欠你多少钱和我们无关,我们是不认账的!……”

显而易见,这帮放赌博机的人也怕洗车店的老板会真的打电话报警。也就是说,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根本不会顾及合作伙伴的利益。看来,在他们的心目中,所谓的老乡,就是专门用来“宰一刀”的,然后“两眼泪汪汪”。

最终,小刘不仅未能从赌博机上赚到多少钱,反而要倒贴出去三千块。

三千块,就是三千个硬币,这得要多长时间才能从赌博机上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挣回来?!我们都替小刘难过,也同时替那台赌博机难过,因为它从此每天都要日夜不停地超负荷工作,真是太辛苦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多久,小刘的赌博机就被派出所的人给抬走了,同时还被罚了三千块。唉,又是一个三千块。

街坊们猜测,准是那个洗车店的老板举报的。自打小刘和他闹翻、不让他再去玩赌博机后,一到下雨变天,他就成天耷拉着大脑袋,靸着破拖鞋,像丢了魂似的,在我们这条街上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既然不让他玩,那么,他也让别人玩不成!……

这一下,小刘元气大伤,整天萎靡不振,目光呆滞。我经过那儿时,他连那点笑脸和白牙也没了。

那帮放赌博机的人还曾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要求小刘赔偿他们的损失,说至少一千块!——即那台被警察没收的赌博机成本的一半。

这一次,小刘总算看透他们是些什么货色了,便壮起胆来硬顶着,并作势要打电话报警。

最后,那帮人从小刘的货架上抢了好几条“高档香烟”后慌忙跑掉了。

尽管那几条高档香烟都是假货,但小刘事后仍旧痛苦不堪;他一脸抽筋似的告诉我:“就算是假烟,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我用一沓货真价实的人民币去买回来的……”

从那以后,小刘不敢再发偏门财了,总算走上了“正道”。

他大大延长了营业时间,似乎卯着一股劲儿要把所有的损失都给弥补回来。我每天早上、夜里经过那儿时,他的店门总是大敞四开着,而且店里的货品也比从前增加了不少,几节货架摆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一爿小店终于像点样子了。

另外,他那些洗过的衣服也不再摊放在店门口晒,而是终于接受我的建议,用一根绳子挂到旁边那堵背人的墙上晒。

小刘和我,和这条桂花街上所有的小店主一样,只要地球不毁灭,就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关店门。哪怕只关一天,可一旦想到当天的房租还没有着落时,我们便会急得抓耳挠腮,浑身不得劲。

然而有一次,小刘的“建国便利”却连续关了一周。

等他再次出现时,我连忙跑过去问他:“刘老板啊,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难道又是去‘考察’什么新的发财项目了?”

“不瞒你说,我还真跑去开发区那里考察了几天,顺便投资了一套店面房!”

他说话时,脸上似乎隐隐发光,竟一扫前一阵子的萎靡。

“还是你牛叉,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一套店面房!”

“不瞒你说,我前阵子买彩票中了一个大奖!”

话一出口,他便眨巴着小眼睛笑起来,得意中透着一丝诡异。

就在我深觉纳罕时,他又补充了一句:“孙老板啊,咱们都是老乡,而且一直比较处得来,我才和你透个底的。不过,请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别人一旦知道了,准会跑过来向我借钱!……”

“那你就不怕我也开口向你借钱吗?”

他便嘿嘿嘿地干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我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就像我不会轻易相信那些好运突然落在我们这些小店主的头上。

没过几天,店门口碰巧来了个踏着三轮车卖糖炒栗子的苏北老乡,一问之下,他竟然还是小刘他们那个村上的。

这位老乡自来熟地告诉我,前几天回老家,恰好碰见小刘。小刘是被弟弟喊回去谈如何赡养父母的。

他还笑嘻嘻地告诉我,小刘被弟弟、弟媳指着鼻子骂,每年只给父母一两千块钱,“这年头,这点钱连养两头猪都不够!……”两口子骂得很难听;小刘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一直满脸通红地低着头不吭声。

“也不能全怪小刘,他又没赚到什么钱。他那个破店,能把自己养活就不错了。再说了,他老家不是还有老婆孩子需要他常年寄钱回去养着吗?!”我不禁说了一句公道话。

“养个屁!他哪来的老婆孩子?!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穷得叮当响,哪个女人会跟他过日子?!……”

“老乡啊,你可不要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也许人家说不定时来运转呢,小刘说他前阵子买彩票中了一个大奖!……”

一激动,我脱口而出,忘了小刘的嘱告。

“嘿嘿,老乡啊,你觉得有可能吗?就他那样,还想中大奖?!……”

靠,那么请问这位老乡,想中大奖的究竟应该是哪样人呢?!

我暗自纳闷,但没有问出口。

5,

后来有一次,“建国便利”又连续关了好几天店门。

我听一个熟人说,每天清早看见一辆教练车开来接走了小刘,估计他是学开车去了。

等我再见到他时,便连忙问:“你是不是去学开车了?你是不是准备要买一辆小汽车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心里酸溜溜的。

小刘笑而不答,后来经不起我三套两套,总算吐露了实情。

原来,有个好心的老乡牵线,给小刘介绍了个女朋友。当然,那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小刘倒也没有嫌弃,毕竟一块馒头搭块糕,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有数。

不过,就算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也是很苛刻的,她上门考察过小刘的“建国便利”后,便颇有经济头脑地要求小刘赶紧学车拿驾照,再买一辆小汽车。“不仅有面子!还能开黑车挣钱!……”

至于“建国便利”,“等你去外面出车时,我可以留在店里帮你看着。”末了,她还撂下一句狠话:“如果不这么安排,就别想我跟你过日子!……”

想想,这也算是一条蛮好的出路。有女人,有汽车,有“事业”,说不定将来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小刘。简直是前程似锦!……

可问题是,小刘竟然学不了开车!他学了没几天,就不愿意再去学了。

他和我说,他一摸到方向盘,就像中了邪似的,马上就会紧张得浑身发抖,不是在转弯时突然加速,就是开着开着突然往路边的树上撞!……被教练和同车的学员嫌弃、咒骂过无数回。有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被那个气得暴跳如雷的教练猛扇了几个大耳光。

于是,他就不想再去学了。宁愿白白浪费那四千块钱的学费,也不想再去领受那份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煎熬。

当然,那个女人知道后,也就不再和他继续相处了。

最后,小刘撇撇嘴,自嘲道:“我就是个天生的光棍命!”

“可你以前还骗我,说老婆在老家带孩子呢!”

“嘿嘿!……”

听完这段话,我总感觉有些不大对劲——难道小刘这家伙真的时来运转,中过一次大奖吗?!

想到这里,我止不住一阵冲动,想开口向他借钱。或者,至少狠狠地敲他一笔竹杠。

但到底还是R住了。我孙志成毕竟五官端正、心地淳良。

嘿嘿。

“建国便利”第三次关门是关得最长的一次,好像足足关了三周。

据说,有位“江湖大佬”偶尔路过买了包假烟,当即怒不可遏,喊了一大帮人来找小刘的麻烦,顺便借机狠敲一笔竹杠。小刘不堪其扰,又不敢打电话报警,只好把店门一关,避避祸头去了。

可没想到,等小刘再次露面时,却也是他的“建国便利”寿终正寝的时刻。

小刘店门前的那条南北大路终于全线贯通了,每天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一下,房东开始漫天要价了,原来租金只要一万五一年,现在却狮子大开口,一下子就要四万五一年。

她毫不念及小刘已租了整整三年的情分,竟毫无廉耻地宣称:“你现在租不租无所谓,反正后面有大把的人等着租我的店面,准备开奶茶店呢!……”

小刘租不起,只好喊来一辆小卡车把全部家当搬走了。

那天恰好下着滂沱大雨。临别之际,他还特意顶着雨跑进我店里,神情凄然、但目光殷切地说:“老乡啊,我先走一步。你一定……要在这儿挺住!一定……要把隔壁的‘天美’干掉!……”

那些水珠不断顺着他稀疏的眉毛滚下来,在嘴角的法令纹里蓄成一汪小小的潭。

我不禁有些伤感。我们两个异乡人守着各自的小店,就像两株被移栽到这儿的野草,根须在看不见的地底悄悄勾连;如今,他却被连根拔除。

那天打烊后,我撑着伞经过那个拐角。“建国便利”已经空空荡荡。只有一条红色贴身短裤在店门前的积水中载沉载浮,就像一面残破的旗帜。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刘,也没有打过他电话。尽管我一直留着他的那张名片。

后来,我听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乡说,小刘到开发区那儿又开了一家便利店,生意还是不行,又关了;然后,他就进厂当了工人。“开发区那儿工厂多,天天要招人!……”

我想,这一下他的衣服倒是真的不用换了,一套蓝色工作服可以从年头穿到年尾。还有,他总算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工厂的车间里了。辛苦是辛苦,可旱涝保收,而且多劳多得。

我曾问小刘:“你以前干啥?”

“我以前整天踏着三轮车,穿街过巷到处卖水果。可老被交警和城管逮。一旦逮住,不是被罚款,就是被拖走三轮车,很不安稳。所以我就想租个店面,开个小店,可以不用整天风里来雨里去,而是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做点小生意。可开了小店后,安稳倒是安稳些,赚的钱却比从前还要少!……”

他说这些时,并没有露出一脸愁容,而是露出一脸笑容,甚至还特意露出那口醒目的白牙——仿佛他知道自己全身上下,惟有这一处拿得出手。

至于他以前和我说买彩票中了大奖、在开发区那儿投资一套店面房……显然都是骗人的。或许是穷怕了,他需要这些幻想来安慰、激励自己。我猜他的全部身家,顶多能买一辆二手小面包车。

6,

没过多久,由于诸多原因,我的“大成小超市”也开不下去,只好关了。而隔壁的“天美小超市”依旧天天顾客盈门,生意红火。

后来,那个拐角上果真开了一家奶茶店。

崭新的LED广告牌将“建口便利”的残影吞吃得一干二净。只有店门前排水沟的砖缝里,一枚牢牢嵌住的硬币,偶尔在灯光下泛着模糊的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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