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选热文星瀚榜单前三 群英荟萃

2023-11-19  本文已影响0人  无远望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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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这是她现在待着的盒子说的,毕竟死人也不会说话。但盒子说话也没有人听,她没死的丈夫也一样不听。他正忙着去派出所开死亡证明,顺便查一下她在银行的账户。也许是顺便。

丈夫去的时候开着新车,这车刚买不久,她也没有坐过几回,就像她匆匆走过人间,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所以丈夫很失望地走出了银行。因为把油门当刹车,他上一辆车在一个路口冲到马路中间的花坛,只一脚就让车彻底报废,所以他期待得到一笔钱来补上买新车的支出。若是在影视剧中,他可能会因为这个理由被怀疑谋杀,但生活不是影视剧,它总在发生不可预知的意外。他记得,当时他坐在车里,一棵粗壮的树竖在他眉前,就像一座断头台上的铡刀。他吓得嘴唇都在颤抖,她接到电话就抛下工作赶来,所以他心中对银行的期待多少令他有些负罪感,不过很快这种感觉就被抛之脑后,毕竟两人除了孩子,也并没有什么紧密的联系。或许她七岁的女儿算是她唯一留下的财富,不过她若是没死,肯定不愿意别人把她的女儿称作财富,因为她是一位母亲,曾经作为女儿的母亲。

她活着的时候一直对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年幼的她在云城的时候一直依赖自己的双脚,走下山要十三分钟,走上山要十九分钟,走去学校要二十二分钟,走去镇上要三十四分钟。那时她总觉得自己走得很慢,但她那时不可能知道自己走完一生也只用了三十二年,而这三十二年来,她跟随父母辗转各个城市,却似乎一直没走出那座大山。那座大山留给她最难忘的记忆,就是寄人篱下的那段时光。在她刚升入小学时,父母二人就离开云城监牢似的群山,去到海城打工,剩下她留在奶奶的家中。直到多年后大火吞没掉她没有灵魂的身体那一刻,她依然不相信亲情,但她从小就很好地扮演了亲人这个角色。她要在清晨起床,用土灶解决一家人的早饭,再爬上山砍一担柴,而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学校,尽管如此,她还是经常迟到。因为她在学习上很有天赋,成绩也不错,班主任还曾同她奶奶聊过,希望能让她减少一些农事的负担,几次无果,班主任也只能作罢,摇头叹息,说可惜了一个好苗子。事实上,她的父母每个月都会汇钱给奶奶,不过这最后都进了老人自己的腰包,否则她绝对不至于连学校里几角钱的午饭都难以维持,好在班主任总是明里暗里地帮助她。奶奶总是说,女大不中留,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是红颜祸水。奶奶这样说,外婆也这样说,村里其他人也这样说。她知道这些话错了,但是云城山牢里的秩序就这样将错就错地凝固着。她单纯、幼稚又没来由地相信着,父母一定会“正确”地对待她。人们总是对未来抱有或多或少的期待,无关乐观或是悲观的态度,但无论未来怎样,它总是与过去挂钩,相信未来,就是相信过去。就算是那时的她,应该也能聪明地想到,在云城长大的过去,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相信的。她的奶奶,曾因为一棵苗,就拿着镰刀,冲到别人家门口痛骂一上午,那扭曲的面容和肮脏的用词一度成为她噩梦中常见的景象。

等她磕磕绊绊读完并不系统的初中,她终于长大,也终于忍无可忍,她宁愿从山崖上跳下,也不愿继续这样的生活。她告诉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她要转学到海城,去到他们身边,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以往父母都会否定她的想法,但这次居然同意了,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她并没有发现电话对面不安的气氛。她终于要离开了。她突然觉得茂密的树和泥泞的路看起来都很可爱,学语的幼童和固执的老太都令人怀念。不过她暗暗发誓,这次逃出去了,以后就再也不要回到这里。奶奶用她父母寄来的钱为她买了火车票,临行前仔细检查了她的行李,确保她没有偷走一些“额外”的东西。她觉得有些好笑,她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带走留念。走之前,她最后去了趟学校,同她的班主任告别。谢谢你,她说。

绿皮火车是第一种令她害怕的车。她捏着车票,独自缩着身体慢慢挤上火车,好消息是她还有个座位。真奢侈,她心想。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一张张陌生的脸,有像班主任的,有像奶奶的,也许还有像父亲和母亲的,只是太久不见,她已经记不得他们两人的脸。她要在火车上度过两天三夜,但勉强撑过几个小时后,她就如坐针毡。粗重或轻盈的呼吸,高声与低语的交谈,斜视又冷漠的目光,加上不明所以的指点和男人的浑话,统统塞进这一节逼仄的车厢里,她变成一只没有刺的刺猬,只能掩耳盗铃地缩成一团,时不时张开嘴巴,露出虚张声势的牙齿。好事者见这女孩不声不响,也就渐渐失了兴致,也就各自找一个容身的角落,度过同样漫长的时光。火车咣当咣当地往前走,有节奏的声音令身心俱疲的她困意连连,她紧了紧手上的背包,以很难受的姿势坐着打瞌睡。在不知不觉中,火车一节一节夺走她的天真。当窗外的景色暗了下来,她才稍稍清醒了些,抬头看见灯光晃眼,听到杂音窸窣。迷迷糊糊坐在笔直的座椅上的女孩,犹如羔羊待宰,绿皮火车是手术刀,漫长的铁道是无尽的伤口。她又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她的奶奶表情狰狞,用镰刀割断了班主任的手臂,然后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吱吱呀呀地写字,几个白色的鬼画符突然跳出黑板冲到她眼前,在头顶旋转一圈后打在她的身上,脚上的痛觉很强烈,她吓得一激灵,醒来发现过道上有人坐着打瞌睡,脑袋不知何时已经靠在她的腿上。她睡不着了。她以为,这将会是她做过的最后一个噩梦。

来到海城后,多年养成的敏感令她开始警惕。在她眼中,父亲和母亲,或者说这个家里,显然发生了什么事情。和她预想的一样,父亲照顾她,母亲安慰她,他们为她准备丰盛的晚饭,说已经为她联系好了学校,九月份就可以去报名。但他们并不激动,也不快乐,甚至于……他们不想看到她这个女儿,看着机器人一样的父母,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局外人。但是她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说,父母被包装起来的冷漠只是因为和她太久没有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慢慢就会好了。慢慢就好了。嗯。但很快生活就撕开了残忍的一角,她偶然间在箱底发现了几张照片和一沓病历。照片上是一个男婴,长得很像她,当然也很像父亲和母亲。那一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脏咚咚咚着开始加速,努力用颤抖的手翻开病历,一张又一张,像一片又一片刀刃,刮去她脸上的血色。伫立良久,她重新把所有病历都整理好,原样藏进箱底,粉饰出病历没有被动过、她也什么都没有发现的太平假象。她转而又自嘲地想,就算她告诉父母她已经知道了这些事,就算她和父母大吵一架,又能怎么样呢?她又有什么资格同他们争吵呢?父母和奶奶一样,也希望有个男孩子传宗接代,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她生作女儿身。况且,她那不曾见面的弟弟已经因一场高烧永远离开,她翻这种旧账也毫无意义。而且以后她也不会再有弟弟或者妹妹了,因为母亲在分娩时发生了一些意外,以后大概率再也无法怀孕。所以没关系,所以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所以父母还是很喜欢她,所以他们还是幸福的一家人,所以这种生活以后也不会改变,所以她还是她,父母还是父母,所以她可以留在海城不回云城,所以她为什么要掉眼泪?因为她今天回家提前做好了饭,当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时,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好,坐下来吃过饭,就躺到床上去了。她洗碗的时候,房间里已有鼾声传出。所以她哭了,温热的哭声一阵一阵,和冷漠的鼾声一样。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把自己的眼泪淋得冷冰冰,任它们从眼眶流进幽森的下水道。

她说她不想上学了,父母很生气。她希望父母的怒气是真实的,不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想法的伪装。他们说,等到她长大以后,不要为现在的决定后悔。她知道她一定会后悔,她早就应该后悔。云城和海城的学校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不同的年级,不同的学科,不同的进度,所以她在云城和海城的成绩也不相似。不仅如此,由于学籍的限制,她最后还需要回到云城参加升学考试。辗转破碎的生活令她身心俱疲,她试图做一个孝顺的女儿,但父母不需要一个孝顺的女儿,她只是替代品;她试图成为一位善良的同学,但自卑与闲言碎语像一张蛛网,令她这只飞虫挣扎不得。所以她不想上学了,她知道这是一个错误。她也知道,不管她做什么,都会导向错误的结果。那天下午,她从学校回到家里,这个家还属于她。时间还早,她并没有着急准备晚饭,而是学着父亲,把自己疲惫的身体扔到自己的小床上,灵魂压在枕头上,迷茫的未来挤出褶皱,晕染到她昏昏沉沉的梦中,眼泪已经流干。太阳快落下,她爬起来喝了口水,开始默默择菜。她没有按亮头顶泛黄的灯泡,恍惚中又回到了云城那个小山村,因为在那里,她从来不被允许开灯,因此她总是要在太阳彻底下山之前完成自己的功课。不过所有这些,夜灯和太阳,功课和未来,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看到,属于她的那个藏在过去里的未来。

离开学校后,她得到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动起来吱吱呀呀,龙头有些不灵活。她有些麻木,不在乎这些,还有些微的激动。她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期盼:她有朝一日要离开这个拼凑出来的家,要生下自己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要带给她的孩子自由与幸福,一贯地爱他或她,挡下所有的颠沛与冷眼。刚刚上路的她还不够小心,不知道骑车的时候不能走神。也或许是现实的漩涡吸引了她的思绪,多年以后,当她再一次在车上思绪万千时,就闯了红灯,被一辆直行的车撞倒,在几米开外,头部着地,躺在血痕上,疲惫的大脑来不及思考,就失去了意识。像一颗鸡蛋,她看到一定会想。那天,她骑着自行车去买鸡蛋,回家途径路口,被一辆快速转弯的汽车吓到,在急促的鸣笛声中,不熟稔的技术让她人倒车翻。左侧的膝盖和胳膊都被擦伤,额头很疼,这都是小事,重要的是挂在车把上的一袋鸡蛋全部破裂,在系紧的塑料袋里变成一团粘稠的汁液,映照出她的茫然无措。汽车绕开她,开走了,她坐在地上,没有钱去再去买鸡蛋,也找不到其他补救的办法。她把车扶起,推到路边,沉默良久,最后挂上鸡蛋的尸体,坐上车,晃晃悠悠地回去被称作“家”的房子。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下雨了,雷声隆隆,但并没有盖住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母亲数落她败家,批评她不争气,吼叫她不孝。新错旧账,母亲页页翻遍,她在云城惹是生非——那当然是奶奶的编排,她不知道节约——尽管她平时连电灯都不开,她是个扫把星——她哑然,张张嘴,却不知如何反驳。真疼,她看到母亲带有口音的方言一个字一个字钻进她手臂上的伤口里。她没有哭,只是眼前有些模糊。母亲说要惩罚她,具体怎样她已经忘了,只是母亲说过,“你以后再这样,就滚出我们家”。直到她多少年后结婚,她或多或少理解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的两个母亲——也就是她的奶奶与外婆——她是相处过的,所以她清楚地明白,母亲那夹杂着暴躁、不忿、自卑与哀伤的力竭与声嘶,上溯来源,也是来自那两位老人的影响。母亲当年也是个女孩,到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令她感到心痛。所以当后来的她知道自己成为母亲那一刻起,就暗暗发誓,绝不要成为母亲的翻版。女性的悲哀是延续的麻绳,缚住一代又一代,又怎么可能轻易地扯断?人并不是一张白纸,而是一本书,过去与未来都写在其中,所有人都要仔细翻阅这本书,才能解开身上的绳,跳出循环的悲哀。

即使她后来理解了母亲,但是她依旧认为母亲做错了。她后来在六公里之外找到了一份工作,是灯泡厂。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瓦亮的灯泡,但她并不是那个享受光明的人。其实她刻意挑了这家离“房子”有些距离的工厂,她无意探寻她下意识选择的过程,不愿再为这个“房子”里的人流泪。但这还是天真的,人不可能撕掉自己这本书里的纸页。那天是六月二十三日,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晚上九点钟下班的她,只有一件渗水的雨衣和一辆颤抖的自行车。借别人手机给母亲打了通电话,没等她说完话,母亲就不耐烦地挂断,让她自己想办法。她心中有气,披上雨衣就蹬入雨瀑。十分钟后就不得不折返回来,已经成了一只落汤鸡,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处。但厂里一片死寂,门卫亭也不见人影,又是黑暗,没有灯光的黑暗,冰冷的夜色让她打了个寒战。她着急,原地跳脚,又不知道为什么着急。几个同样避雨的男人走到她身边,叼着烟,喊她小妹妹,问她一会儿去哪。她害怕,她知道自己无处可去,又不希望自己无家可归。她痛恨那间小房子,那张小床,现在却又盼望回到那个一点温情也无法留存的地方。几个男人向她靠近,恐惧具象成了一条茂草中的毒蛇,逼迫她无助地钻进雨衣,又淹没在风雨中。天比平时更黑,空气比平时更冷,眼睛比平时更模糊,身体比平时更重,力气比平时更小,时间比平时更慢,路比平时更长;看不清月亮,看不清星星,看不清云,看不清路标,看不清光线,看不清行道树,看不清房屋,看不清脚下,看不清眼前,看不清目标;没有关爱,没有理解,没有温情,没有快乐,没有帮助,没有退路,没有后盾,没有未来。她只感受到漆黑的雨水,像墨汁在她身上涂了又涂,画了又画。她生气,她害怕,她难受,她委屈,她头疼,她全身都疼。她今年十六岁,她害怕,于是她哭,她哽咽,她抽泣,她流泪,她大哭又大喊,声音很大,大到在雨中完全听不见。

她不知道半个小时的路程她走了多久,只知道第二天早上自己就发烧了,当然,这也是她自己的问题。“房子”里冷冷清清,父亲和母亲都去上班了。雨停了,屋檐还在滴水。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不算蹉跎,一家人终于摆脱了那租来的过活小屋,住进了属于自己的新房子,宽敞,明亮。一天一天又过去,她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打不开这新房子的大门了,尽管这座房子也有她的付出。那时的她快要二十五岁,即便是没有高学历,经过多年打拼,也在皮鞋厂当上了主管,终于在生活中找到了立足之地。她睡过木板床,批发买过方便面,与那些排外的本地人勾心斗角,和嚼舌根的好事者争吵,这一路的艰辛自不必说。兴许是生活蒸蒸日上,父亲母亲也不再无时无刻索要她的工资。她以前当然也可以拒绝,但是她还是会恐惧,这个“家”伤她多次,而她却好像离不开这里。她知道这也是错的,也知道这是无法改正的错误。或许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她攒够了钱之后就立即给自己买了一辆真真正正的崭新的电动车。但买完之后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开心,或许她要补偿的不是这些,也或许是要补偿的还有太多太多。依旧对车很害怕,所以她学了很久才学会,只希望自己再也不会从车上摔下。尽管如此,在一个晚上,她还是不小心转动了把手,电动车失控冲出去,狠狠地撞向大门,好在门和车都没有坏,父母二人听到动静,看清缘由,没有关心她,也没有责骂她。两人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她心安,也让她稍稍放下了防备之心。但这些都已经太迟。她曾听父母谈论过,小孩子不记事也不懂事,所以无论怎样对待他们都无所谓,孩子长大了才需要认真关注。所以太迟了。年少时受过的伤就像五谷三餐,你不记得当时的味道,但它们确实长进了你的骨头与血肉之中。不过好歹她终于被当作一个大人看待,她以为自己可以成为这个房子里的“家人”了。

直到那一天。

她只是觉得,父亲和母亲催婚催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激动。无奈之下,她只好象征性地参加了几场相亲,每次都和对方聊几天,再随便找个借口拒绝。几次三番,媒人来来去去,尽管她自己无所谓,但父母二人脸上却有些挂不住。她总说,她还年轻,不用着急,可以多攒一点钱之后再结婚。其实,她心中真的想的是,她没有信心做一位好妻子和好母亲。她害怕自己亲手造一个同样没有温度的“房子”,害怕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样经历痛苦的折磨,如同外婆没有教好母亲,母亲也没有教好她。在这座“房子”里,没有女人知道如何做女人。但父亲和母亲当然不懂得这些。对他们来说,把一个孩子养大就算是人生最大的成功,而其中的过程并不重要。现在,她就是父母成功之路上的绊脚石。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所以父母二人必须逼迫她结婚生子。她低估了父母二人的决心,于是在那个八点的晚上,她从厂里回来,发现家门的锁已经被更换,她当然没有钥匙。在那一瞬间,她再一次淋到了十六岁那年的大雨。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她心想,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想。她后退了一步,怔怔地看着这座房子,一砖一瓦里也有她的汗水,大门被撞的痕迹还依稀可见,窗户中没有透出光亮,沉默与黑暗让她无比熟悉。她没有在门外呼喊,她知道,就算她喊破喉咙,这扇门也不会为她而开,她想体面一些,二十四岁的她总归要与十六岁的她有所不同。重新拧动车把,她打算重温一下厂里的木板床,在注定无眠的长夜里,回望自己的二十多年。她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但她是从一个小女孩变来;她理解了母亲,但母亲没有理解她。她讨厌,甚至于有些恨这个家,但这个家确实养育了她。父亲打过她,母亲骂过她,同时也是这两个人维持着她的体温。至于心里的温度她已经不敢再奢求了,零度的铁路和瓢泼的雨水只能由她自己承受。诚然,饭桌上时而出现的欢声笑语会令她感受到活力与生气,也会令她感受到割裂,脑海中那个挥动衣架的女人和眼前这个下得厨房的女人组合在一起,比毕加索的画作还要抽象。他们爱她吗?她不知道,论心论迹的复杂问题她已经不愿再思考,人总归需要一点阿Q精神来熨平皱巴巴的生活。她一直在警醒自己,说以后不要成为如何如何的人,可并没有察觉到这就是妥协的前奏。平躺在床上,头顶的吊扇搅动着夏季闷热的黑暗,她头晕,她决定妥协。结婚生子她曾经也憧憬过,不如就糊糊涂涂地完成它们,只有一件,她要做一位好母亲,至少不会令她自己讨厌。这多少也算是没有辜负年幼时愿望。她欺骗自己,说她并没有妥协,她只是要改正一个错误,一个母亲的错误,一个母亲的母亲的错误,一个又一个女人的错误。她不明白,这错误并不是由她造成,可最后却是由她承担起修改错误的责任。五年后,当她的女儿无住地哭闹时,她才明白她无法修改这个错误。可怜的女人对幸福的所有向往都是欲盖弥彰,没有得到尊重与爱,又怎能无师自通去尊重与爱别人?当她自己也变成母亲,她才有了更多理解,她绝望,不仅因为自己的失败,更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女儿也终将失败,无休无止的绝望巴别塔每一层都写满哀伤,预示着倒塌的命运。

这个丈夫是她随便挑的,他那时二十七岁,不高,很胖,油光满面,在工地排布电路,工作却并不踏实,少不了父母的接济。她在驾校认识的他,还算投机地聊了两句,之后他就一直躺在手机列表里,她却在那一天想起了他,正巧他也在应付来自家中的压力。她一开始就知道与他之间并没有爱情,并错误地认为这并不重要,她只是想要证明给自己看,自己会是一个成功的母亲,绝不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不会再寄人篱下,不会再辗转漂泊,哪怕是女孩。哪怕她真的生下了一个女孩。二人的所有仪式都一切从简,看过一场电影,吃过三顿饭,见过双方父母,就随随便便敲定了此后两人此后的人生计划,当然还有新生命的计划。她对他最满意的一点就是他从不要求她什么,她得到了自由;同样的,他也不喜欢被人管束,可以说是没心没肺,也可以说是不负责任。自由并不总是一件好事。虽然接受了一个没什么条件的男人,但她的父母依旧很开心,令她心中充满多年来早已习惯的悲凉。婚礼还算隆重,接亲的车队,噼啪的鞭炮,十二桌亲朋,也许专业的司仪。洁白的婚纱披在她身上,轻飘飘的,试图盖住二十多年的人生。十二桌亲朋匆匆而来,又匆匆散场,过场结束,她的父母安慰自己完成了人生的任务,她早已躺在床上,累得睡着,梦里尽是接亲汽车发动的声音,轰隆而来,轰隆而去。这几天厂里落下了不少工作,她明天要开始加班了。

尽管婚礼上有那么多人,尽管自己名义上有了两个母亲,但她最后还是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只因为她也生下了一个女孩。不过在那之前,她的婆婆慈眉善目,用夹生的普通话细心地照料她,在临产那段时间最为热情。她知道,婆婆也在完成自己的人生任务,同样不在乎别人是否愿意。此时婚姻的新鲜感还没有褪尽,她与丈夫的生活也可以称得上恩爱,二人计划着孩子的名字,计划着学区房,甚至计划两人六十岁时的生活。生活经验使得她对这一切正常的美好都保持警惕,她没来由地感觉这种生活可能会抛弃她,所以她自己存了一笔钱,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

怀胎十月,她的女儿呱呱坠地,很可爱,很光鲜,放肆的哭声饱含希望,还不至于令她厌烦。她迫切地想当一位优秀的母亲,却在不知不觉间忽略了女儿,可她对此浑然不觉。况且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襁褓中的女儿,而是“传统”的婆婆。婆婆得知孩子性别的下一秒就换了脸色,她指着孩子嘀嘀咕咕,对着自己的儿子窃窃私语,回头竟又询问产房的医生下一胎能不能生男孩。这一切她都没有亲眼看见,但她都知道,心中比谁都清楚。唯一的好消息是,她随便挑的丈夫并没有嫌弃孩子的性别,所以在一开始的争吵中,至少丈夫还站在她这边。回家之后,她才发现婆婆早已提前为尚未出生的孩子买好了衣服,当然,都是男孩子的。

“早晚用得上。”婆婆说。

“没事,小孩子的衣服,男女没什么区别。”丈夫说。

随着婆婆的暴躁脾气愈演愈烈,丈夫也逐渐力不从心。最后,她还没出月子,就抱着心爱的女儿,离开了这个不属于女人的家。婆婆只记得她情绪失控时打碎的碗,却没有一丝一毫怀疑过自己畸形的执念。她无法接受,为什么刚生完孩子就要为生下一胎做准备,甚至要开始喝黑糟糟的中药,也不知那是婆婆从哪里找来的偏方。她无法接受,为什么仅仅是拒绝一碗中药,婆婆就歇斯底里地数落她“没用”的身体,一如当年同样歇斯底里的母亲。她无法接受女儿的父亲,她的丈夫,也在婆婆面前抬不起头,逐渐沉默,甚至不情不愿地喝下为他熬制的中药。这些她都可以理解,只是无法接受。所以她那天把碗筷一摔,就带着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饭桌,也离开了婆婆的屋檐。她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的,身体还很虚弱;怀里的女儿像一块宝贝,安心地熟睡着。她把女儿背在身前,骑上陪伴自己多年的电瓶车,车头的碰撞痕迹明显。得益于她多年独自在外摸爬滚打的经验,她很快就找到了一间出租屋。取出了银行卡里的钱,她准备好好陪伴自己可爱的女儿。她冲奶粉,换尿布,洗衣做饭,逗弄自己的孩子,生活质量一般,每天却无比满足。期间她试图联系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毫无意外地,他们都认为她丢尽了娘家的脸面,没等他们说完话,她就挂掉了电话。面前是走不完的路,背后是推不开的门,她迷茫,但她并不害怕。然而好景不长,虽然她并没有告诉任何熟人自己的地址,但还是让丈夫找到了她。她本不想让他进门,但她的力气堵不住门。好歹他没有嫌弃过这个孩子,她心说。父亲的到来显然让咿咿呀呀的孩子更加高兴,她再一次妥协了。又过了四个月,丈夫在家中没有挨过婆婆的软磨硬泡,终于还是透露出了她的近况。很快,婆婆就亲自来到属于她的出租屋小家,给孩子带来的新衣服,女式的,也很像男式的。婆婆一转话头,不提孩子的事,细数自己做的种种不周到之处,末了还从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说自己明天再来。一连三天,她终于心软,婆婆亲自来帮她收拾东西。丈夫在一边依旧沉默,他这段时间学会了抽烟。

她很快又怀孕了,这并非刻意。此时女儿才学会讲话,或许是冥冥之中感受到了新生命的到来,女儿这段时间越来越喜欢哭闹。丈夫在外地,婆婆一心只顾着为家族传宗接代的大计,她吃着不可口的饭菜,身体也不舒服,独自照顾着不省心的小女儿。这一切都令她无比烦躁,最可怕的是,她脑海中竟然蹦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要是第一次生的是男孩子,就好了。这个想法令她浑身战栗,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有些散乱,有点像自己母亲的样子,特别是那些在工厂里和倚老卖老的人争吵的时刻,又或者说自己在“新家”和婆婆剑拔弩张的时刻。甚至于,她昨天上午把小女儿骂哭了,小女儿连中饭都没能吃得下。她曾向自己许诺,要做一个好妻子,要做一个好母亲,但她似乎要毁约了。她强忍着心底的崩溃,开始抚摸自己的小女儿。小女儿在笑,她在哭。母亲,丈夫,婆婆,都可以尽情地伤害她,这都算不上绝望,因为她还有希望。但当她发现自己可能无法完成自己的诺言,发现自己的希望和自己二十年来的努力都将被自己否定,这才是真的绝望。人们总是在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坚持自己的追求,实现自己的梦想,可直到最后,却发现所有的时间都是白费,现在的自己被过去的自己唾弃,未来的自己令现在的自己愤怒。那一晚,她独自侧卧在床上,彻夜无眠,以泪洗面,只为她自己哭泣。

第二天,小女儿不知为何又在哭闹,她无奈将她抱起,竟忘了自己怀有身孕。她将小女儿放下那一刻,突然感到下腹一阵疼痛,紧接着有血顺着大腿流下,她有些头晕,一时有些站不住。吓坏了的小女儿冲到厨房叫来了婆婆,这位老人当然知道,孩子没了,传承的希望也碎了。很快最后一点念想也被掐灭:医生说,她已经不大可能再怀孕了。那几天,婆婆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闷着不说话,她也乐得清闲。她想,她一直想,想充满巧合的命运让自己处在和母亲一样的境地。她打开手机,里面有一张照片,是她夭折了的哥哥。一个死去的男孩,让她多年来受尽苦楚。她现在突然释怀了,没有了婆婆的逼迫,她可以全心全意照顾自己的小女儿了。她知道自己可能无法做好一位母亲,但她愿意学习如何去做,她想唤起心中那些她童稚时的记忆,去保护两个孩子,一个是小女儿,一个是自己。

丈夫下午就回来了,她带着孩子和丈夫一同去散步,美丽的夕阳没有山峰的遮挡。

她从来没有看过丈夫的手机,那次也是凑巧。凌晨一点多,丈夫鼾声如雷,手机却一直响,被吵醒的她想关掉声音,却意外发现丈夫手机里不堪的聊天记录。她细细翻看,一条一条看过,如同老旧火车一节一节驶过。原来,丈夫每次去外地工作,都会找那种女人过夜。露骨的言辞,充满欲望的照片,一条又一条,一段又一段,一次又一次,黑暗中的屏幕晃眼,她看不完,统统拍成照片和视频保存到自己的手机里,打算慢慢看,此刻身边的丈夫令她感到无比恶心。但她直到死去之前都没有再看过,一直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她的心很痛,但丈夫是她自己挑的。她花了三十年,也没找到一个自己的家,想找个人倾诉,可是找谁呢?许久不曾联系的母亲,还是一直嫌弃她的婆婆?抑或直接对质不负责任的丈夫?她没有哭,没有叫,没有吵,没有闹,三十二岁的也要与二十四岁的她有所不同。她只是开始猜忌,猜忌所有女人或者男人,猜忌所有女孩或者老太,她最终暴躁地找到了结果:女人就是女人,就算世上男人消失了,女人还是女人。这个结果,或者真,或者假。她又照照镜子,里面的女人不再年轻,仿佛要碎掉一样,一片一片散架,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又被划了一道道伤口。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在丈夫出车祸的时候,她还是飞奔过去找他。果然,跟车相关的事,没有一件好事,因为车意味着距离,意味着隔阂,意味着一颗又一颗遥远的心,她心想。可是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要叫她怀念大山里用脚赶路的时光吗?她永远在追求美好的生活,但目的不应该是美好,而是生活。一直为了未来而生活,就会荒废当下。她,和所有的她,都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无爱的家人、失责的丈夫或者年幼的孩子身上,只有学会了爱自己,才能够选择性地爱别人。在爱的面前,她无能为力;在女儿哭闹的眼泪面前,她也无能为力。那些晶莹又稚嫩的眼泪,宣告着她的失败:她不知道该如何养育一个女人了。

你要告诉你的女儿,她的童年会被传宗接代的谬想折磨得遍体鳞伤;你要告诉你的女儿,她成长时会直面性别的深渊,里面是男人扑鼻的烟味与暧昧的讪语;你要告诉你的女儿,她长大后会忘掉过去,背起下一座生儿不育女的偏执的山;你要告诉你的女儿,当她慢慢老去,会踏入不断卷起旋涡的河,男人赤裸着身子在其中游泳;你要告诉你的女儿,当她冒出白发,就要在生命的沙漠中细数悲伤的砂砾,搭出房子,塑出下一个易碎的女儿。

那天,她人生的最后一天,丈夫将在下午下高铁回家。她一整个白天都在走神,脑子里一直在闪现那些反胃的聊天记录,在不经意间打翻了两瓶胶水。她不知道丈夫这次有没有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她感觉自己要疯了,但女儿已经上一年级了。厂里的中年妇女也总是谈论各自的丈夫,似乎对不检点的行为都习以为常。她还是无法接受,但她想等女儿考上大学。她早已不相信到那时自己就会得到幸福,她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今天要去学校接女儿,她特地下了个早班。按计划,今天一家三口要一起出去吃饭。她又想到丈夫了,想到丑陋的欲望。她走神了,在一个路口。红灯亮了,可她还是冲出了路口。她被一辆直行没有减速的车撞倒,陪伴多年的电瓶车外壳碎落,她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失去了意识,流出来一摊血。警车,救护车,都来了,路上都是车,围住她受伤的身体和受伤的心,最高明的医生也无力回天。

她醒过来了,感觉身体很疼,又轻飘飘的,回头看,只有一面鲜红的镜子,影映出面目模糊的自己。于是她只能往前走,一步一步,脚下的路从柏油,变成水泥,然后是铁道,终点是泥泞,尽头是一座土台,一旁站着一位老太,正在熬汤。

“这是哪里?”她问老太。

“死人的地方。”老太无所谓地答道。

“我已经死了?”

老太沉默。

“我能看看我的女儿吗?”

“我没有办法。”老太说,“汤好了,喝吧。”

“我真的只看一眼!”

“你后面什么都没有,你自己看不见吗?你的女儿怎么样已经和你没关系了,你活着也未必对你女儿好。生死有命,喝汤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来时的路在逐渐消失,自己的眷恋也逐渐消散。她举起碗,一饮而尽。然后双目失神,走到桥上。桥突然塌了,她落进河里,身体浮在水面上,灵魂僵硬地平躺着,顺河而流。

她身体僵硬着平躺着,在车里,随路而行。送葬的队伍稍显冷清,当然比不上结婚时十二桌宾客的热烈。他们来送别的不是她,而是一位母亲。她并不重要。

所以她死了,留下马路上被风干的血迹,车一辆一辆驶过,人一步一步走过,世上的所有事与她无关,从过去到现在都无关。然而那些高高挂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女性的悲哀就是世上所有人的悲哀。

所以她死了,被推进一片具象的火海。其实她很早就死了,死在悲哀的循环中:那个年幼的女孩被忘却,那个善良的女儿被忽略,那个贤惠的妻子被辜负,那个体贴的母亲被欺骗。世界杀死了她,她自己也杀死了自己,她一次又一次地劝说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反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妥协自己,却发现自己不得不变成令自己都讨厌的模样,进入了母亲伤害女儿、女儿复制母亲的宿命循环。

所以她死了,化作了一堆无名的灰,她有无数个名字,无数的名字都早已经不重要,世界上多的是乱麻一团。

她的女儿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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