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把长城给哭倒了
我天生无泪。这似乎是一种病。这种病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跟着我,如影随形。
接生的婆姨让我吓坏了,她一直嚷嚷着:这个孩子不寻常!
我爹给了她一大笔钱,封了她的口。
是的,我有一双猩红的双眼,只要和你对视超过三秒,你就会彻底融化在这岩浆之中。
村里的人没有人敢和我对视超过三秒,即使白天我的眼睛是正常的。据母亲说,父亲组上也是有人在朝廷做官,到了爷爷这辈,家道渐渐中落。虽然如此,在村上,父亲仍然德高望重。因为中堂悬挂着一柄上方宝剑,那是平民没有的福利。
因着这些,父亲颇动用了些关系,他找来一个游方术士,为我治疗眼疾。
术士很有手段,但他最初见我仍然被我迷惑住了。他整整用了数十只蟾蜍和一些龟壳提炼的汁液让我服下。我至今记得那股气味:腥臭浑厚,比村口的叫花子的脚还要臭上十分。
我立刻被这股气味击倒了,扶在墙边干呕起来。我一连摆手:不治了!
父亲态度缺十分强硬:再灌!
我足足喝了十个海碗那么多,终于听到一声赦令。
我的眼前有无数的图案在翻滚,目不暇接。我的瞳孔忽然一阵剧烈收缩。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惊惧,我不顾一切地大喊:我瞎啦!
我幽幽地醒转,房间很干净。可是我依旧能感受到,空气里还充斥着那股难闻的味道。
术士走了。分文不取,走的时候,面孔异常苍白。
丫鬟春桃偷偷告诉我,是父亲应允了他的一个条件,他才肯走的。
那会是什么样的条件呢?我思忖着。
我渐渐康复,青铜镜里的我,不再是有着诡异瞳孔的异类。
我终于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只是眸子清亮,璀璨闪耀如同夜间最亮的星辰。
我开始像个正常女子一样生活,那时还没开始流行女子不出三门四户,毕竟咱们这是小地方。
转眼已过及笄,相龄的女子都已嫁作人妇。村里的那些男子还是不敢和我对视,在其它姑娘家踏破门楣时,我门可罗雀。父亲的一场苦心怕是要作废。
就当我渐渐以为我要熬成老姑娘,只能给别人填房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
一日父亲唤我去堂中,说有要事。一进门,我就感觉到一道灼灼的目光刺向我。眼角余光扫视,好一个俊俏后生!只凭一眼,我已猜到他的来历,在我年幼的时候,那一碗又一碗让我恶心的汤药。
他似乎明白我在偷窥他,不以为杵。更加大胆地将目光投向我。
父亲咳嗽了一声,简短做了介绍。我才明白,原来那术士姓范。他几乎长着和那术士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孔,我几乎要当成他。可是他又分明不一样,这是第一个大胆和我对视的男子。我想这大约就是命中注定。人们口中称之为“缘分”的东西。
它来得太快,让我措手不及。它却又来得太慢,在我漫长的等待里,姗姗来迟。
婚礼定在三日后,母亲说那是一个良辰。又把我叫了去,一再嘱咐我,大婚当日千万不能碰酒。我暗自窃喜,她大约是怕我沾了,失了仪态。
这一日终于到来。我由一个恨嫁女瞬间成了全庄上下最动人的美娇娘。虽然盖上盖头,我还是能听见来自宾客间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闹洞房的人持续至子时还没有散去的意思,父亲唯恐夜长梦多,派了下人将众人打发走,我等待的过程中心急如焚,口干舌燥。春桃出去帮忙了,身边连个下人也没有。
我嗓子都快冒烟了。我轻轻撩起盖头,趁新郎还没来,我喝点水应该不碍事。厅堂桌子上放着一壶水,我渴坏了,顾不上形象,抓起就往嘴边送。咕噜咕噜,刚喝了一口,味道不对,已经来不及,顺着喉咙滑了下去。微辣中带有一丝甘甜。不管了,再来一口……
有脚步声往这边来,我赶紧放下手里的壶,乖乖坐到床沿。
范喜良进来了。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他轻轻地挑起我的盖头,声音温柔:娘子,转过头来让为夫看看……
我含羞带怯地抬起头来,没有等来赞叹欣赏,只有一声鬼哭似的嚎叫!
你,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我忽然记起来母亲最后的交代。
他几乎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我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母亲捶胸顿足:我早该把家里所有的酒都收起来!
父亲垂着头不讲话。
我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范喜良的爹,也就是那个江湖术士,用了自己大半的寿命作为引子,为我换来一世安稳。只是嘱咐,一生不能碰酒,否则术法会失效。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告诉范喜良,不得而知。
范喜良执意要离开,父亲拦他不住。只求让我同行。
范喜良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撇过头去。
他走了已有十日,音讯全无。家人都只当他赌气,想通便会回来。
村里有打零工的回来奔走相告,说百里之外修建的长城发生了坍塌,砸死了好多人。上面怕造成恶劣影响,将塌方说成天灾人祸,将死难者就地掩埋。给死难者家属发一次抚恤金。
父亲没有收到抚恤金,我的心略微宽松些。喜良并不在他们之列。
报信的人一口咬定,喜良就在那些人中间。
晴天霹雳!
我还等着他回来,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还等着他回来,告诉他,姐就是这样,爱喜欢不喜欢!
可是我不知道,等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我决意去找他,哪怕他死了,我也要撕开他的胸膛,挖开他的心,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我?
父亲反手给我一巴掌,还嫌不够丢人吗!
我怒从中来,我丢人不也是你造成的吗!我在所有人眼里像个怪物,其实我早就明白,也看开了,是你放不下,为了您的面子。您至高无上的尊严!
我转身离去,父亲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发丝顷刻间霜雪浸染。
我没有带任何行李,那些对于我都是身外之物。春桃执意要跟着我。
我用了块面纱遮住了自己的脸,这样在路上可以避免很多问题。
我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山路崎岖难行,只因我夜晚瞳孔特异,就算夜宿荒山,也没有凶兽袭击。
我们终于靠着一路乞讨,到达长城脚下。工程出了事故,暂停开工。
我和春桃登上长城,目光所及,是遥远的北方,荒凉,空旷。
喜良在哪里?
城墙下有动过的痕迹,我和春桃我们使劲挖呀挖,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永不知疲倦。
足足挖了三天,也不见他的尸首。难道报信人骗我们?
小姐。是姑爷!春桃唤我。
我的目光定格在一具衣服破破烂烂的尸首上。那是他,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在那个桃花盛开的日子,他的目光灼灼,定格在我的脸上。
那是第一个敢与我对视的男子。
恍如隔世。
他的手还攥得紧紧的,我掰开他的手,他的手心还有一个荷包。
我打开荷包,里面有一束发。
我看着那张破败灰白的脸骂起来:你要走就走的彻底点,为什么还要让我千里迢迢来找你。这个荷包有什么好?命都没了,还要个破荷包做啥?
春桃怕我过分悲恸,劝我:小姐,你想哭就哭吧!
我拉出那束头发,和自己鬓角边头发慢慢重叠。
春桃惊叫:小姐,是你的头发!
是的。
那夜,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我愤恨地抓起剪刀,剪了自己的发丝。
不知怎地,竟被他藏在了荷包里。
我的脸上木然,没有一丝欢愉。心里酸涩无比,却是哭不出来的。我没有一滴眼泪。我天生无泪,纵使绝望。
我的眼眶里慢慢有液体渗出,我明显感到那不是泪,一串串的,血珠子。
小姐,你的眼睛不红了。
是吗?那又怎样?他再也见不到了。
血泪像是决堤一样,肆意在我脸上蔓延。
我慢慢长大了嘴巴,假装那是泪水。让我真正地痛哭一回。
东边的城墙开始有了松动。
春桃拉着我往边上躲,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似泉水一般流淌,然后慢慢汇集,形成滔天巨浪。长城就是在我饱含回忆的眼泪中轰然坍塌。
我看着再次被掩埋的范喜良,心想,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