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医十一
老唐来到鹏城已有二十余载，几乎可以说是将青春献给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当然，他是有回报的。他依然记得当年那辆破旧的没有空调的大巴是如何行驶了266公里，在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把自己丢在了尘土飞扬的路口，像是村里的载猪车在卸一只脏兮兮的母猪一样。是的，他的命运也与其无疑，任人宰割。起初被安排做小工，爬桥架钻，开槽打眼，样样不落，但他是有野心的，走到今天，已经拥有了一家自己的建筑公司。这是一部血泪的奋斗史，却也是他，引以为傲的光荣册。他总是这样地教导着底下的员工们。
此刻，他半个身子陷在宝马的真皮座椅上眉飞色舞地同司机小张进行着自己的演说。
“老板，已经到了，”小张战战兢兢地打断了他。汽车停在了东门步行街。他自座位上下来，拐进了一条小巷，上了房子的第十一楼。
他按铃，一位身着护士服的小助手将门半开。“唐老板，您来了。”笑意盈盈地招呼着。
已是熟客，几乎每隔半个月都要来此拜访，老唐对路线十分熟悉，未等小助手引导，径直走进了手术室。
小助手仍是满脸笑意，“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十医生过来。”
老唐点了点头，在手术台上躺了下来。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天花板，整个空荡荡的手术室被白色塞得满满当当，老唐觉得眼睛有点疲倦。
“安心睡吧”，不知何时，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十医生站在了手术台的旁边。
老唐还不甘心，他已习惯摆着领导的架子，在各地滔滔不绝地报告、训话，而这时，他又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最近十分劳累，但夜里总是不能入梦。我如今有房有车有事业，可是我没有了梦。”
十医生安抚着他，“在这里，每个人都会达成心愿的。”
老唐深吸了一口气，陈年的记忆像是被按下开关，一幕幕地播放着。
“二十多年前我背着行李准备离乡闯荡，我的恋人小桃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花布衣裳站在村口的老榕树下送我。那天的太阳很大，我的汗不停地滴下来。我忍不住吻了她，她的泪跟我的汗混合在一起流进了嘴里，咸咸的。我告诉她，你一定要等我。她信誓旦旦地答应了我。”
“没想到，我一走便是三年。后来，我成了工地上的一个包工头，自以为小有成就，可以衣锦还乡，去迎娶小桃了。没想到，小桃早已嫁做人妇，为人母。”老唐的眉头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只有在梦里，所有人的遗憾都会被填满。”十医生的话像一道咒语，老唐果然安心地睡去了。梦里，他拿着一颗大金戒指，神气地跪在小桃面前求她嫁给他，就在那棵树底下，满树的榕花都开了。
等到他醒来时，时间已接近傍晚。走出手术室，十医生正悠闲地坐在会客厅窗下的藤椅上，一颗夕阳摇摇晃晃地落在杯底，沉沉的茶色，应该是上好的普洱。他抬头看了老唐一眼，用一个会意的神色招呼了他，而后，继续冥想的事业。他向来不因客人的尊卑与贫富决定自己的态度。
小助手则十分有礼地迎了上来，“您是要刷卡还是现金？”
“刷卡吧。”
“请跟我来。”
小助手拿出一台POS机，老唐痛快地将一张金卡递了过去。
“欢迎您下次光临。”
老唐心满意足地乘车离去，此后，仍是频繁地造访。
又一次，小张开着车将老唐送到楼下，老唐匆忙间竟把手机落在了车上。
等到小张发现时，老唐早已拐进了巷子，他只好寻了过去，依稀记得名片上的地址是，十一楼，圆梦诊所，十一医生。
多旖旎的名字。小张浮想联翩，“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会是什么风月之地故意造了医术的幌子？听闻，有钱人素来都有隐疾。小张不经意地邪魅起来。
却真的是一家诊所的模样，门口大方地挂着招牌，朝里望去，拼花的地砖，白色的吧台，身着制服的护士脸上有着正经的颜色，环境冰冷，毫无温度。小张知道自己想错了，便大着胆子按铃。
小助手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他，“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找……”，小张停顿了，转念一想，怕是报出老板的名号也是无人知晓吧？那不如直接找老板的专属医生。
于是，他重新地开口，“我找十一医生……咦，这名字好怪”。他忍不住自己笑了。
小助手并没有怪责他的失礼，反而解释，“梦的笔画便是十一啊。”
十一楼，十一医生，圆梦诊所，小张将一切串联起来，原来，玄机在此。他恍然大悟似的挠了挠后脑勺。
“请跟我来吧。”
小张见到了十医生，他坐在办公桌前，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金丝边的镜框下折射着睿智的光芒。
“你好，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找我们唐老板的。”
“我知道，唐老板是我们诊所的常客。但是现在，他可能不方便被打扰。”十医生将电脑屏幕调转，小张看到，老唐正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
“那没事儿，我在这里等等他。”小张找了张凳子坐下。
十医生打量着他，“我看你眉目间有愁容，近来是不是正在做人生的一道重大抉择？”
“你怎知道？”
“我是医生，能解疑难杂症，亦深谙心理学科。你如果信任我的话，不妨把情况告诉我。”
“那，十医生，求你帮我！”小张急切地扑到十医生的办公桌上。
“说吧。”十医生抱着双臂，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我同女友交往多年，感情深厚，现在在一间出租房同居。女友爱吃牛杂，其味腥臭，我向来嗤之以鼻，但为讨她欢心，不管多晚下班，都替她带一份当做宵夜。一来二去，便与牛杂店老板一家熟络起来，老板有一位独生女，常在店里帮忙。她中人之姿，嗓门其大，每每见我光顾，故作忸怩姿态，偷偷在牛杂中加重分量。某日闲谈，她告诉我自家的商铺即将拆迁，怕是以后再也不能为我准备牛杂。我知她觊觎我已久，我身无长物，唯相貌堂堂。青春有价，何不找个合适的主顾？可我难舍女友，几番梦想与她白头偕老。”
“这座城市，很多人都有矛盾心理。你的心思已经动摇，其实你早有答案。”
“医生，我却难渡良知一关！”
“你随我来，我助你一臂之力。”
在十医生的召唤下，小张顺从地躺在了手术台上，木然地盯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
十医生已按部就班地做好消毒工作，先来一剂麻醉药，免得他太过痛苦，然后剖开大脑。据说，在大脑长期记忆当中，海马体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它位於大脑颞叶。十医生小心翼翼地用仪器试探着，就是这里，他果然建造了一个梦。梦的步骤是，结婚，生子，终老，女友美丽的脸庞渐渐生出岁月的痕迹，而他依旧满怀爱意地注视着她，多么美好的梦境。十医生拿起一旁的钳子取出了他的梦，梦始终散发着琥珀一般的光泽，要赶紧把它放入福尔马林，以免被污染，卖不出价钱。
一切事宜结束以后，十医生唤醒了小张，小张懵懵懂懂地醒来。
而小助手收到了指令，带着999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和一颗闪闪发亮的钻戒朝小张走近。
“这便是你梦想的价格。”
小张受宠若惊，“这么贵重！”
“你会成功的。”十医生淡淡地回答了他。
小张对这场交易喜不自胜，接过自己的战利品连连道谢，脚步趔趄，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从此，鹏城又多了一个无梦的人。
几年以后，小张已不再驾驶，而是落座后排，他也为自己请了一位司机。
十医生的诊所依旧有络绎不绝的生意，他忍不住叹气，现代人越来越不会做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