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的味道
三月底时。到老家做清明。返程的前一天,遵母再三的嘱咐,回趟程家墩,捎点蔬菜带走。
虽然是春天,刚暖和了的身子又遇上倒春寒,地里的麦子冻得哆哆嗦嗦,油菜花被风抽得七零八落,满地的沧桑。车子在村子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到母亲门前的枇杷树下。推门下地,抬头,枇杷树肥厚的叶子间,结了串串青涩的果子。正前方的路边,还是一株孤零零的桃树,花瓣凋谢,残留在枯枝上的点点深红,如滴滴殷红的血。
我立在风中,看母亲铲莴笋,割韭菜,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糟糟的样子,身子竟有些瑟瑟发抖。
恍惚中,我看到了有一托长不到的苗床,几乎是贴着地面的薄膜掀开了一半,躲在里面的是一窝浅绿的秧苗,裸露在外的是新鲜翻动的乱土,偶留几株缺根的断苗,在寒气中扭曲着身子。
问母亲是什么秧子。母亲说,是六谷(玉米)苗,香糯的。她又说,刚刚在屋后栽了两分地,屋前面还没来得及栽下。她嘴里的屋是我的房子,前后加起来有四五分地,上面曾经乱糟糟地堆了些砖头,碎石,是母亲和未去世的父亲起早歇晚一畚箕一畚箕拣出来的。我说,我也带点回去。
母亲拔了二十来棵,根部都沾着草木灰、泥土,放在一只旧鞋盒里,盖上。想想不放心,又返回屋内找来长布条将箱子梱上,留了可以拎的结。完毕,拎得老高,贴在歪着的耳边摇摆,似乎没听到什么声响,才笑吟吟地放到车中。
它们就跟着我过长江,穿隧道,风尘仆仆,一路向东。在车里睡了两个晚上的懒觉,迷迷糊糊中被安到屋后早已整理好的空地上。
妻子最喜欢吃烀玉米棒,每次来回进服务区,她都要去卖熟食的柜台,我以为她要买嘉兴粽子,谁知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的是两根热乎乎的玉米棒。
家里偶尔烧排骨汤,也放几截玉米,圆磙磙的,炖得变了颜色的浓汤中,翻动着一圈一圈的金黄,也闻不出什么味道。尝尝,却鲜得很。
现实推翻了记忆中的生活,想想,以前的日子,那真的叫五味杂陈。
在圩区,玉米曾经是庄稼人半年时间里的主粮。他们对玉米的尊重,像对待自己的生命一样。它们生长的土壤被铁犁翻过,被铁耙碾碎过,被铁锄挖过,被庄稼人的眼、心仔细检查过。伴着黄豆长高的玉米,从入土开始就一直受到人宠爱,定苗,锄草,施肥,光顾它们的次数一遍又一遍。辛苦,勤劳,都只为它的杆子壮一些,结的棒子长一些,籽粒饱满些。
庄稼人的笑脸也多一些。
老品种的玉米没多大收成,辛苦几个月,一亩不过两三百斤。虽是杂粮,味道却地道,厚实,烧出来的玉米糊香糯,口感纯。
虽然到处都有玉米地,吃烀玉米棒却很难得,要等到秋天玉米收获季节。生产队的稻场上,倒下的一担担玉米堆得一溜溜的土包样。不断有人从田间挑回来,有人倒有人在旁边挑拣,金黄色的上堆,只有拣下来那些泛着乳白色的,玉米粒稀疏的(癞痢头)分到每家每户。
黄昏,村庄上空的树枝叶隙间缠绕着袅袅炊烟时,烀玉米的清香味也就缠绕在孩子们的唇啮间。
有一年例外。长江大水,圩外夏季玉米被浑浊的江水淹没两个礼拜,江水退去,半人高的玉米杆子被烈日晒成枯禾。队长赶紧带人抢种秋玉米,那年秋天,寒来得早,我们天天就有烀玉米吃了,吃得肚子胀气,吃得大人叹气。
幸运的是,那样的日子已成为记忆。
栽下的玉米快有人高了,只是还没放顶花,它在努力着满足我的欲望。这是来自老家的秧苗,它知道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