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初见，莫如不见
01
公司周年庆。
舞台上的灯光，那么耀眼，照得一切都泛着白光。在人造烟雾的作用下，台上的那群穿着汉服摆动着水袖的人，让阿莫联想到云端的仙子。
她们个个眉眼如星月，金玉步摇在云鬓上摆动着，晃得人两眼迷离。舞动的裙裾像盛开的花朵，仙子们便是在那花瓣上扭动着柔软的纤腰。
阿莫盯着那群仙子中的其中一个，姜璃。仙子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姜璃也是。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能很快认出来，像遇上磁铁的铁器，隔着隔板也能迅速感应到。
阿莫知道姜璃笑的时候总是微微泯着嘴，走路喜欢插着耳机，天一冷手就凉得跟铁块似的，吃饭总是去那家小面馆。空闲下来的阿莫总会想，姜璃会在干什么呢，是在看书，还是在跑步呢？这些小情绪，是他心底隐秘的小幸福。拿到嘴面上来说，是对姜璃和自己的一种亵渎。
姜璃的背影，是阿莫见过次数最多的姿态。她总是在桌子前安静的坐着。阿莫喜欢看她腰杆笔直和修长的手指。最秒的是，姜璃的睫毛像一把蒲扇，就那样一下一下的扇着。被扇动的空气，像水波一样慢慢扩散开来，扰动了一池春水。姜璃就那样坐着，渐渐地在阿莫的心里坐成一尊佛，他日日参拜，从不近身，却熟知佛的一切。而静心清修的佛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个信徒的存在。
信徒如果足够虔诚，是连佛都能打动的。而姜璃也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怎会感受不到。
姜璃只是习惯了安静，安静吃饭，安静睡觉，安静生活。她不敢太当真。这种事情，最怕的就是想太多，认真就输了。所以她要等，等一个契机，来证明阿莫对自己的态度，和对别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02
阿莫在酒吧里看到梅子时，她正在台上蹦蹦跳跳。她对着麦克风叫嚷，好像要把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喊出来。像饥荒年代的家庭主妇，连掉在米缸底缝里的米粒，也不能放过。台上的女孩子画浓浓的烟熏妆，亮闪闪的耳钉，皮衣上一堆的金属挂饰，随着身体的舞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阿莫细看了一下，浓厚的底妆下是一张略带生涩的脸，青春的气息像熟透的肉汤，鲜香从锅盖缝里溢出，怎样都掩盖不住。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阿莫迅速低头灌了自己一杯酒，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酒的苦涩一起咽下喉。玻璃杯里的液体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喝了它，那笔直的腰杆，那蒲扇似的睫毛，就在眼前晃荡。似乎只有醉了，阿莫才能如此的靠近姜璃。阿莫想紧紧搂住那笔直的腰杆，然后踏实睡上一觉，醒来就把姜璃忘掉。
“哟，帅哥，怎么一个人喝闷酒，跟女朋友吵架了？”
阿莫抬起头，发现刚刚台上那张画着烟熏妆的脸，此刻就在眼前。自己的酸甜苦辣，别人又怎会懂得。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片子。阿莫没搭理她，又到满了一杯。没想到这个姑娘倒很大方，拿起酒瓶，往一只空杯子里面倒酒。就在她倒酒的当儿，阿莫看到她虎口处纹着“CH”两个字母。
“我干了。”姑娘碰了碰阿莫的酒杯，她一口气喝完，把酒杯底座朝天给他看。
“理由呢？”
“咱们现在坐在这里。”
阿莫看到这个姑娘的眼睛里，有着超出年龄的淡定。前一秒还在台上喊得声嘶力竭，这一刻就如此从容洒脱。阿莫突然想知道这个十七八的小丫头经历了怎样的风雨。
“我也干了，为相识。”
03
公司筹划了一个大项目，需要提前去和客户接洽。姜璃是指定人之一，阿莫趁机向领导申请，填补了那个缺。
阿莫积极的态度，不仅仅是为了争取到这个难得和姜璃单独待在一起的机会，还因为担心姜璃。他们要接洽的客户，在业内风行很差，有不少他性骚扰女下属的传闻。
阿莫和姜璃他们在酒店等了一会，迎宾小姐领进来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带着一副金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他面带微笑，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样子。
“王总，你好。我们是南风集团市场部的，我们之前有和您的秘书联系过的。我是阿莫，这位是姜璃。”
“你们好，你们好。想不到南风集团派来的是两个如此年轻有为的人才。”
“重要的贵宾，我们当然要更加谨慎小心。”姜璃莞尔一笑的样子，让阿莫有些心慌。
“哈哈哈，贵公司派这么个大美女，足见合作的诚意了。梨窝比酒更醉人呐……”
酒过三巡，两个男人都开始感觉脚下有些发飘，姜璃用意志力强撑着，不然早就醉倒在酒桌上。
“姜小姐好酒量啊。来，再敬我们的大美女一杯。”客户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敬王总。”阿莫想替姜璃挡下这杯酒，但姜璃却越过他伸出的手，一饮而尽。
那只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
“哈哈，看来某人失望了。”但是王总却是盯着姜璃在说话。小醉微醺状态下的王总，眼睛里的光恨不得把姜璃给吃了。
“哪里哪里，只要王总高兴了就好。”阿莫脸上陪着笑，心里腹诽着衣冠禽兽。
终于把王总喝倒了。阿莫长舒一口气，他心里的畅快，不仅仅是因为合作的项目能顺利进行。
阿莫把姜璃和王总掺扶回各自的房间，歪歪斜斜地回了自己的屋，趴在马桶上搜肠刮胆地吐。肠胃里吐空了，大脑就清醒一点。他疲软的摊坐在地上，姜璃干下那杯酒时的神色，就又出现在眼前。她一饮而尽，那么爽快，那么干脆。杯子里空荡荡，阿莫的心也空荡荡的。
04
第二天早上默认被门铃声叫醒，头疼欲裂。挣扎着起来开门，却看到那张出现在梦里多少次的脸。但姜璃的眼睛很红。
“你头疼好些了吗？我给你拿了点解酒药。”
“啊，我没事的。你眼睛怎么是红的啊。”
“我没事。对了，谢谢你昨天晚上扶我回房间休息。还有，谢谢你昨天帮我挡酒。”
姜璃笑出两个小梨窝给他看。
“没关系的。而且那杯酒还是没能帮你喝。”
“其实，那杯酒我是逃不掉的。你帮我挡了一杯还会有第二杯。所以我干脆自己喝掉，免得让你也跟着受罪。”
“啊，我没事的。你是女孩子嘛，以后还是别喝太多了。”
“嗯，好。麻烦你去叫下王总吧，还有细节问题，今天敲定了这个项目就处理好了。”
“好的。我现在就去。”
阿莫感到眼前发晕。整个人在云朵上一样轻盈，他想呐喊，想歌唱，想舞蹈。
神佛在信徒面前突然的现身，对信徒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何况神佛还是带着对他的恩宠而来。
敲了一会门开了。
“王总早，吵到您了没？”
“是你啊，我还以为是美女呢。她大概没休息好的。”
王总轻微往上扯动着嘴角，那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让阿莫觉得很诡异。
“姜璃她起来了，一会就好。我去看看。”
姜璃给他开门时，神色有些慌张。
“你还要多久，王总差不多也起来了？”
“一会就好。”
“嗯，好。那我先下去等你们。对了，刚刚在门口直接就过来找王总了，解酒药忘记拿了。”
“好，我拿给你。”
阿莫跟着姜璃进去，房间很整齐，床上的被子却散乱一团。洁白的被子下面，露出一团暗红色的污渍。
那是血渍。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的。阿莫想到王总诡异的笑，想到姜璃红肿的眼，脑袋中就闪过一个他最害怕的念头。他感到愤怒，屈辱，不耻。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他。在看到血渍的那一刻，它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他没资格。于是那座神佛的金漆开始褪色，脱落。接着是泥墩子，一点点裂开，破碎，碎块掉在地上，摔成土渣，摔成粉末。
05
“帅哥，又来喝闷酒啊？”
阿莫放下酒杯，抬起头。还是上次的那个女孩。只不过这次她卫衣加牛仔裤的装扮，看起来比上次顺眼多了。
“今天的妆倒是不错。”
“今天不上班，没化妆啊。”
仔细打量，这姑娘的脸蛋五官还挺俊的。
“不上班那你在这干嘛？”
“跟你喝酒聊天呀。”
阿莫愣了一下。自从上次和姜璃出差回来，阿莫的心一直沉沉地往下坠，总是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眼前这个丫头没说几句话，就让他感觉到畅快。
“小丫头片子怎么不上学？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姑娘的眼神里有一种叫做疼痛的东西。阿莫有些慌。
“对不起啊，我说错话了。你......你今天挺可爱的。哦不，那天也挺可爱的。”
阿莫的笨拙让姑娘忍俊不禁。
“说错话了要罚你哦。”
“怎么罚？”
“手机拿过来。”
姑娘打开了微信，输入了一串手机号。她把手机还给阿莫，就乐呵呵地跑了。不一会儿，阿莫收到一条新的好友消息：你好，我是梅子。
06
自从上次以后，姜璃就慢慢和他接近，熟络起来。一但日思夜想的东西，变得触手可及，它就失去了珍贵的属性。何况那团污渍如鲠在喉，他觉得恶心，觉得厌烦，十分嫌弃。
这个世界上由爱转化来的恨最为浓烈，爱之深，恨之切。到底是动过心的人啊，他一边谴责，一边心疼。他痛苦，他纠结，他的内心万丈深渊，他的脸上满面春风。
阿莫想逃，他就成了酒吧的常客。阿莫觉得跟梅子喝酒聊聊天，会让他感到快乐。人一旦感到快乐，就会产生依赖。他对酒吧上了瘾，他对梅子上了瘾。后来他每天都要去酒吧。
“阿梅，你手上的纹身，是什么意思啊？”
梅子咬咬嘴唇，别过头去，干完了杯子里的酒，然后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前，一个15岁的姑娘喜欢上了隔壁高中的学长。他们爱得那么热烈，学长跟她在一起时，眼睛里有光。他们把彼此的名字刻在身上，这样就能24小时在一起了。女孩想着以后要跟学长上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再跟他结婚生子。
后来她告诉学长，她怀孕了。学长慌了。他对她说，你去把胎打掉吧。咱们俩都太小，养不活这个孩子的。你马上不是要上高中了吗，好好学习，咱们将来结婚了再生吧。
她去医院的第二天，学长就人间蒸发了。以前觉得相邻的两个学校隔太远，两个人见一面要花半个小时。现在也觉得两个学校隔得远，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个月后的中考，女孩在考场上大出血。她没写完考卷就离场了。她半走半爬地回到家，爸爸说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于是她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阿莫的心重重地抽搐了一下。他突然想守护眼前这个女孩一辈子，再不让她受到伤害。
“当时一定特别疼吧。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梅子看到阿莫的眼里满是疼惜。她凑到阿莫的耳边，轻轻地说，
“现在不痛了，现在很开心。”
阿莫让梅子辞去了酒吧的工作，搬到他住的地方去。
阿莫每天下班，跟梅子面对面坐在桌子上吃饭，他感觉平常的饭菜变得更鲜了。阿莫每天晚上，搂着梅子睡觉，这让他感觉很踏实。
这段时间梅子也很开心，她收起了吊带黑丝小短裙，换上了衬衫牛仔平底鞋。
梅子每天晚上都会等阿莫回来。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捉摸不透。明明是最喜欢造作折腾的年纪，居然会心甘情愿当一个贤妻娘母式的女人。
07
阿莫又一次回家特别晚。还带着一身酒味。喝得烂醉的阿莫，摊在床上。梅子打来水想给他擦擦，却被他一把拉住，按在床上动不了。
阿莫口鼻里的味道让她觉得有些恶心，她偏过脸去，正好听到阿莫含混不清的嘴里，叫着“姜璃”。
大概酒后乱性是没错的，酒后吐真言也是没错的。所以你才会在和我上床时叫别的女人的名字。这个世上，有很多的爱都只是因为寂寞。
第二天早上醒来，阿莫发现，代替梅子躺在自己身边的，是她写的一封信。
“我走了，你心里人的其实是姜璃吧。我知道你一直都爱她。既然姜璃是你喝醉时还会喊出的名字，那就去找她吧。
你从没给我说过姜璃的事，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当你第一次在酒吧里喝闷酒时，我就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
你们俩认识比我俩更久，你们也更合适。你去找她说清楚吧。其实女孩子很好追的，多一点在乎，多一点真心，就好。
我们之间的故事，是我开始的，就让我来结束吧。
别找我了，你找不到的。”
梅子走的决绝，信也干脆利落。
阿莫从来没想过，梅子会突然一下消失不见。他总觉得梅子会一直和他在一起。阿莫习惯了梅子睡在他左边，因为她觉得这样她可以离他的心更近。但他从没想过，梅子这句话背后，包含着多少的不安和无奈。
阿莫为梅子考虑的太少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就遇上了那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深受重伤。但梅子依然那么认真地爱阿莫。这一次，爱有多深，伤就有多深。阿莫感到心痛，抽搐一样的疼。
坦白说，遇到梅子以后，阿莫脑袋里还会时不时冒出姜璃的影子来。姜璃于他而言，是女神般的存在。女神不是人，是不近人间烟火的，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从始至终，阿莫都是在仰望姜璃。所以当女神崇高圣洁的形象，被打破以后，他会感到愤怒，会感到不耻。
而对梅子，刚开始是心疼这个丫头，想一直呵护她。后来，他觉得他们俩以后会一起慢慢变老，孩子们长大，慢慢独立，成家，立业。然后他俩一起立黄昏，共赏斜阳。男人对心爱的姑娘，不就是想一生一世守护吗。姜璃的影子在他脑子里晃了那么久，他从没想过他们两的未来。
阿莫把工作辞了。他一定要找到梅子，无论天涯海角。
08、
梅子后来再也没有当过驻唱歌手。她去了一个三四线小城镇，开了一家小店子。阿莫终于找到了这家小店。
梅子此时就坐在店子里。阿莫冲进去，紧紧抱住梅子。“梅子，跟我回家吧。”阿莫哽咽着说。
他感觉被什么东西抵住。梅子的衣服穿的很厚重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她的动作身形变得笨重很多。
阿莫看着梅子的腹部，眼里满是凄怆。
“对，我怀孕了。所以，我要结婚了。”
“啊！？梅子啊，回家好吗？”
“不可能了。这里就是我的家。店子就是他帮我开的。”
阿莫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坐着。许久，他才站起来。准备踏出门槛时，缓缓地说，“祝你，幸福。”
“谢谢！路上注意安全吧，我不送了。”
“好的。”阿莫的脸上，满脸泪痕。
后来阿莫又来过这个小镇一次。那时梅子抱着一个小男孩。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眉眼间看得出梅子当年的轮廓。他想喊一喊梅子，这时，一个男人走进了那家店。阿莫站在门外不动了。
“宝儿，爸爸回来啦，开不开心呀。”
“抱了一天，累了吧？我来抱抱。”
小宝宝瞪着黑眼珠，饶有兴致地吃自己的手指。
多么幸福的一家三口啊。
此后，阿莫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小镇。
梅子不知道，后来阿莫终身未娶。
阿莫不知道，梅子的孩子跟他姓。
阿莫更不知道，梅子知道他来过第二次。
那天阿莫走后，梅子老公问她，是他吧？刚刚那个人。
梅子说，是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呢？”
“你不怕我跟他跑了？”
“你这不是没跑吗，嘿嘿。”
“不了。我知道他来找过我，这就够了。再说，宝宝喜欢你，还是让你做他的爸爸吧。”梅子抱着孩子，深深吻着宝宝的额头。
谁说是真爱就一定不会错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