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力乱神传【三】见字如面
优秀的作品里能够注入作者本身的灵气，具有深刻的价值。
作品便是生活的比喻。
【三】见字如面
前两天出门看风景。
说是看风景，其实更像不远万里，前去睡觉，让羸弱的精神恢复原状。
在那里我既没有和前几次一样大半夜在街上闲逛，也没有各种折腾，仅仅是猫在房间里。临走前上街买了几个本子，去找老艺术家题字。
或许是心境距当年相差甚远，竟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位估摸着七张多但看上去还算硬朗的老人，头发和胡子早就不存在丝毫年轻过的颜色了。他坐在古朴的房间里，让我把所求之词写在手边的一张废纸上，念了几遍，暗自揣度了一会儿就从笔挂上取下中等粗细的湖笔沾墨。
即使是炎炎夏日，屋内还是很凉爽的，竹制家具的气味令人莫名心定。老人静静抬手写字，一笔一划、一丝不苟，整个动作如流云聚拢又散开般自然。写完第一行诗时，我却清楚地看见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离我不足半米的地方凭空出现了。
一个人影！我吓得浑身僵硬，随着走笔越来越流畅，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当五官出现时，我终于叫出来，慌乱地站起身带翻了砚台，溅了一身的墨。
“年轻人毛毛躁躁可不行。”老人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搁下笔，“去厕所洗一洗。”
“那里......刚刚有个人站在那里。”我再抬头时，发现影子已经不在了。
“你居然看见他了，看来你选了一首好词。”
我摸不着头脑，只是愣在原地，哪有人会把这么恐怖的事情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别怕。去把脸洗干净，我收拾收拾，把剩下几个字写完，如果你有时间，我给你讲个故事。”
和大多数艺术家一样，老人也是从年少时期就发现了自己的天赋。
他说他小时候家里不算贫穷，除了全家人日常开销外还能供得起他上学读书，那时他就发现了书法的乐趣，丰子恺曾说画中可知君子小人，字不过是另一种更具象的图案。古往今来，文人墨客不计其数，笔下的字迹不尽相同，有豪放，有婉约，有凌乱，有规整，即使是师承关系，也只是像，不可能完全重合。所以说，见字如面，仿造一个人的字体就可能造成“如朕亲临”的假象。比如，那时他就常常模仿父亲签名，水平之高，足以以假乱真。
那人影便是最痴心练字的时候出现的。刚开始几日他只当用眼过度，后来看见逐渐成型的青年轮廓也是被吓得够呛，换了许多地方，但无论是白天、夜晚，有人或无人，只要提笔那影子便自顾自出现，连烧香拜佛都没用。
期间他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写字，连作业也不敢下笔，后来推不过黑板报的任务，别人看不出来，他却明显意识到自己手生了，便下定决心和那影子撕个鱼死网破。
铺好宣纸，压好镇纸，研好墨汁，沾满毛笔。人影飘飘然出现，这次，模样已经看得清清楚了。他一边飞快地写字，一边向青年发问，可无论问什么对方都沉默不语，目光落在字上。等他手腕酸痛，再抬不起笔时，看着满屋子散落的草稿，突然明白了。他的字比较圆润，不够锋利，收笔处欲诉还羞，藏着一股子内敛等着看客自我理解，正如眼前不善言语的青年。
这个青年，便是他的字，他字中的灵。
从此之后，他更加忘我的精进技巧，比起往日的孤芳自赏，如今有影子常伴身侧竟生出诡异的安心。经常呆在房里整天不出门，再没有什么可以扰乱他的心神了。写到得意之处，还得自言自语两句，“你看这一笔得这么写才够传神。”回头看看影子，似乎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潜心习字几年，勤奋加上天赋，刚上高中他就已经获奖无数，成了县里的名人，但那个年代社会多不重视个人成就，父母都是老老实实的小生意人，颇有点看天吃饭的无奈，看不惯儿子做无用功，整天疯疯癫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心想让他进个体制，端个铁饭碗。
挨不过家里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他遂了家里的愿，放下笔杆的那年，全世界都在发生巨变，前卫的新文化在沿海城市的角落里生根发芽。此时此刻，他进入一所高中当老师，听父母安排娶妻生子，在生活里奔波。
而字灵，再没有出现过。
四十岁那年，妻子因病去世，他孤家寡人一个从学校辞职跟随儿子到国外生活。便是在这样语言不通、孤独寂寞的环境中，他又陷入了书法里。
当时，他以为自己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因困苦死去，作为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老人死在异国他乡，作如是观，不能说心有不甘，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只是活了一辈子没什么意思。
几年后，字灵居然再次出现了，他激动地手舞足蹈。它还是当初清清瘦瘦的年轻人模样，他看着它，像望着曾经的自己和受过的苦难，伏案痛哭一场。
眼看儿子成家立业，他也得了个艺术家的空名回国，谢绝了诸多邀请，回到已经变成旅游景点的家乡生活，他已经独自生活了许多年，却丝毫感觉不到孤独了。
讲完这个故事，老人郑重的把本子递过来，字灵在收笔那刻随即消失，我刚才的恐惧悉数散尽，一阵风过，纸页哗啦啦翻舞起来，露出了刚才写的词中的一阕，“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回城市的这两天，看了微博上很火的日剧《贤者之爱》，台词有一句，作家只为眼前之人写作。初看很感动，细想又觉得不够大气，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可爱又执着啊。
像老先生这样为所爱本身或是自身内心而追求艺术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吧。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