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成河 第三章
她坐过来后,我们之间的空气反倒陷入了沉默。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烟消云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也许在回忆什么,也许在想念着谁,总之,我不知道。和别人搭话可以算得上是我最不擅长的事了,所以只能偏过头看着窗外,维持着这份尴尬但又微妙的沉默。
许久,她缓缓抬起头。我看她,发现她眼睛有点红,像是哭过。她抿了抿嘴角,微微张口:
“有件事,我很在意。可能回答我?”
“请说。”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是?”她抬起头看着我,表情很严肃,又带有一点若隐若现的悲伤。“昨晚问,你却没有告诉我。”
“黄昏。”我顿了顿,语气中添了点歉意。“很怪,不是吗?”
“的确。”她终于露了笑容。“和你讲话的方式一样奇怪。是你的全名,还是?”
“是我的全名没错,我也曾问过父亲究竟是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给我。想知道他怎么说?”
“当然。”
“他告诉我,黄昏是一天将要结束的最后时分,然而不代表这一天已然结束。只有那些连黄昏之后的时间都百般珍惜的人,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很有哲理,”她轻触脸颊,若有所思。“你的父亲很有思想呢。”
“也许吧,只不过在我即将成年时就离开了。”
“我很抱歉。”
“没什么。我很想念他,这样就够了。”
“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她在眼睛上抹了一把,重新向我绽出了原本的色彩。“跟你的一样奇怪哦。”
“当然想了。”
“那就拜托我告诉你。”她眨了眨眼睛,笑着对我说。
“那么,拜托你,可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秦晨。”甜美的笑容就这样在我眼前盛开着。“所以说,缘分妙不可言呢。”
这令我无比诧异。自此之前,在我二十余年的人生中,除了一个极其模糊的记忆碎片外,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人对我展示过如此真诚的笑靥。我愣在那,《四月雨》的尾奏顺势流进了我的心里。
从这儿开始我们之间的谈话就轻松多了。她几分钟前脸上的悲伤已烟消云散,转而变成了一种更加让人感到舒适和轻松的,一种更加单纯无邪,无忧无虑的笑。她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没有烫过,更没有染成别的什么颜色。只是笔直,乌黑,说不出的干净与自然。若与她微微露出的侧颜共同欣赏,则是黛眉玄发,一颊如墨池中半点清冽的荷花,清新淡雅,沁人心脾。她似乎在和我说着什么,两瓣薄唇一开一合,只不过完全听不到声音而已。她似乎察觉了我的异样,将一边头发轻轻拨到耳后,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
这时我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好久,霎时感到脸上发烧。我连忙调整自己的坐姿,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白道:
“我……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并不重要,很抱歉。”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她善意且明澈笑容在我的意料之中如期而至。“说实话这两天我过得很辛苦,需要小睡一会。你会介意吗?”
“当然不会,请便。”我有一点惶恐,但还是努力稳住了语气,故作镇定地回答道。她披了外套,趴在前一个座椅后面的小桌上,少顷便传出了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与正在播放的爵士音乐交融在一起,和谐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轻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耳机,轻轻地接在手机上。车厢里的音乐其实很符合我的喜好,但我可能只是想得到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吧。耳机中缓缓响起《泪流成河》熟悉的前奏和慵懒倦怠的女声。这是我每次都第一个听的,并且还夹杂了除去音乐本身更深层意义的一首对于我来说早已超脱出普通“音乐”这个范畴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精神寄托。任凭这磁铁一样的声音在我耳中缓缓穿梭,流淌,我闭上眼睛,它就牵起了我的手,把我带到了我的灵魂深处。
当我再次睁眼,却发现自己置身于曾和父亲一同居住过的小屋里,只不过是作为旁观者。我看到儿时的自己正与父亲一起坐在炉火边,准备听父亲讲给我他刚刚从书里看到的新东西。时隔多年,这是我第一次再见到父亲慈祥,温和的笑容。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缓缓从脸颊流下,刚一落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向眼前的父亲跑去,不顾一切地,像是除了拥抱父亲之外别无他求。可是无论我怎么跑,都接近不了他;怎么哭喊,他都像听不到一样,依然笑得很温暖,还带了一点点孩子般的兴奋,开始滔滔不绝地对“我”讲他的新收获。此时此刻奔跑着的我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在无尽的距离与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中,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疼痛,来自我胸腔刀割般的痛楚。
“这是梦。”我对自己说,拼命想要摆脱,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我清楚地听见心脏急促的跳动声,听见全部的血液在体内狂奔,仍无法压制住的痛感席卷了全身,我再也没有力气与之对抗,终于放弃了一切,低下头等待我意料中的死亡。
……
“先生,您没事吧?快醒醒!”隐约间,我听到一个焦急的女声从耳边传来。“能听得到我吗?请您回答我一下可以吗?”
我努力张开嘴唇,用尽全力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同时缓缓睁开了眼睛。我正躺在不知是什么上,两个乘务员模样的小姐和秦晨弯腰看着我,脸上堆满了忧虑,以及新添上去的欣喜。我很疑惑,问道:
“我这是……怎么了?”
“你刚才突然开始喊‘父亲,父亲’,声音很大,我被你吵醒后本想叫醒你,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秦晨担忧地对我说。“后来你惨叫了一声,便没了动静。我怕你出什么事,就叫来了乘务员小姐和医务人员。”
“抱歉,麻烦你们了。”我喃喃道,心里却满是刚刚看到的画面。
“躺一会吧,好好休息。”秦晨对我说。随后她起身对那两位小姐表示了感谢,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这时我才发现我蜷身躺在自己那一排的座椅上,戴爵士帽的先生偶尔会向我这个方向投来饶有兴趣的目光,但我已没有力气去管他了,又不敢睡着,只好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就这样一直到我们下车,都没有再开口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