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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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了。
沈芳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一溜烟奔出教室,这是她转学到这的第一天。她从课桌里拿出窄窄的一个硬壳本,珍惜地打开。那是一首诗歌,爸爸教过她,读诗要读出声音来,她读:“也许,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我希望,每一个时刻……”不经意的字眼让她突然浑身颤抖,不知道下一秒会爆发出什么。她在抽搐,也在竭力控制,爸爸上个月因执行公务殉职,妈妈躺在床上沉默了一周后平静地随爸爸去了。至亲接连离去后,唯一的亲人爷爷不顾年迈,把她接到这座小城。
沈芳还在心潮澎拜之时,一颗硬硬的圆球从左边突然滚进她胸前,她回过神,警觉地刚要站起来,圆球就移开了,一个男生立在她面前。
沈芳惊惧不已,看着这个比自己还矮一头的男生,却不能不怕。他个子虽不高,反而因此有股短小凶悍的气势。
“对不起,我叫陈冠”,他指着旁边一个瘦高的男生对沈芳说,“是他把我推到你身上的,我帮你去打他。”高个应声拔腿就跑,陈冠吼道:“王淄!给老子站住!”他两三步就追到了王淄,抓住他的头,一脚挡住他的去路,一脚已经踢了上去。
沈芳还僵在刚才害怕的姿势中,全身的力量都往胸腔里缩。
两个男生厮打着离开教室不见人影了。沈芳呼出一口气,一个女生走过来抿着嘴笑:“他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沈芳不为所动地礼貌笑笑:“你好,我叫沈芳。”
“我叫白亦露。”女孩的眼睛笑起来细细长长的,有着超乎年龄的魅惑。
终于盼到放学,沈芳逃出小学校门。她一个人走到家,爷爷正在给炉子换煤,一边用火钳探进去,一边陪着笑问:“芳芳,第一天上学,新同学好不好呀?”
沈芳放下书包,说:“爷爷,你又买了这么多煤。”
“多买点好,以前我一个人,少用就少用,现在有了你,宁可多了,也不能少呀!”
沈芳不说话,她拿出那个硬壳本,想读,眼前已经全部朦胧了。
爷爷过来紧紧地抱住沈芳,摩挲着她的后背。看着那个硬壳本,那是儿子跟儿媳谈恋爱时的日记本,里面有儿子蓝色钢笔字迹的情语,还有印刷的一首首诗歌,是粉色的。
爷爷给沈芳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看着那清秀的小脸承受的悲伤,一时没忍住,话音里也带着哭腔:“芳芳……”
沈芳不忍爷爷悲伤,收住泪,帮爷爷一起往那换出来的煤上浇水,温吞的一点火星瞬间干枯。
白亦露说得对,陈冠是故意的,只要下课沈芳独自在教室看书,没人敢惹的他,却总是那么凑巧被推倒,再正好倒在沈芳身上。沈芳只好不再独来独往,去跟大家一起跳皮筋、踢毽子。陈冠没有了“正好摔倒”的条件,就总是守在她不远处,谁冲沈芳嚷嚷,谁走路偶然碰到她,甚至有谁不小心撞掉她课桌上的东西,他都跟上了膛一样,立刻射出去,对人发狂地拳打脚踢,脸上是歹徒般的凶狠。不到一个月,整个班、整个六年级的同学都知道,千万别靠近沈芳,因为那可能引来一顿拳脚。
沈芳第一次看到陈冠因为她暴打同学,也着急地跑过去拉劝,但她发现自己的反应只会让陈冠的拳脚更加密集,自己不理睬,他拍打两下也就停手了。她天性腼腆,别人对她容貌的关注只会让她不安,如果自己当众劝陈冠不要再为自己打架了,就似乎承认了某种东西……她无意让人这样“英雄救美”,对于这件事她只有尴尬,自己是导火索,如果自己能变透明就好了。
好不容易又挨过一星期。星期天,沈芳和爷爷一人躺在一个太师沙发上,爷爷看报,沈芳读诗。爷爷的家里是老式公馆遗风,天花板在四五米高的上方,窗户也跟着开得又长又高,白色的光芒照进来,读诗的心境也广阔起来。沈芳读着:“树枝跟树枝之间,只有白色天空”抬头望向窗外,发现有两个人影挂在窗户上,她一看,竟然是阴魂不散的陈冠!还有王淄。她立刻放下书走出房门,走过院子,出到大门外的巷子里。
她冲着窗户上的两人小声说:“快下来……”
两人言听计从地跳下来。
“小点声……我爷爷在呢……”沈芳再次压低声音,把二人带到离爷爷窗户根远一点的地方,回过头一看,平时霸王一般的陈冠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这让沈芳有点羞涩,她问:“你们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陈冠谨慎地看了一眼王淄,王淄故作轻松地说:“张老师让我们找你一起设计秋游的游戏。”
这倒是真的,沈芳立刻卸下防备,说:“你们想玩什么游戏?”
陈冠一跺脚、一拍手,说:“我想到了,我们玩人工呼吸吧!”王淄一听笑个不住,两个人不停地说着好。
懵懵懂懂的沈芳不知所以,单纯地被二人的快乐感染,天真地说:“可以!就做这个游戏吧。”她想象的是同学们扎马步,像运气功一样夸张地呼吸,想着这一幕,自己也被逗笑了。这让沈张二人反倒不知所措,陈冠乐了,咧着嘴笑:“可以?你知道什么是人工呼吸……”还没说完,就被王淄搂着驾走了,沈芳看着二人打闹着离开,放心回家。
很快到了秋游这一天,沈芳出门时,爷爷给了她五十元钱,嘱咐道:“跟同学好好玩一玩!”秋游的地点是这座小城里最大的公园,班主任张老师带着大家参观完烈士塔,就宣布分组野餐,然后带大家去游乐场。所有人一听到“游乐场”三个字就齐齐地发出尖叫声,震耳欲聋。沈芳捏了一下口袋里的钱,她决心什么游乐花样都不玩,她只盼着秋游结束,可以早早地去逛逛书店,她手里的钱足够买下心仪已久的故事书,剩下的钱还可以买好几盘磁带。而游乐场的游戏只有几分钟,这几分钟她可以捱。
老师把陈冠跟沈芳分到了一组。陈冠平时“关照”沈芳的举动老师当然一清二楚,她一直头疼这个头号凶狠顽劣的角色,沈芳转学过来后,陈冠对沈芳是言听计从,沈芳这孩子也不因此骄纵,将二人分在一组能省去自己不少麻烦,何乐不为呢?
陈冠兴奋地去找沈芳,发现她还在烈士塔下。他跑过去,看见她认真地看着塔下,在她平时下课时总翻看的那个本子上作记录,仿佛超然于整个环境中,她的睫毛淡淡地垂着,不长,也不翘,皮肤紧紧地勾勒着脸庞,沈芳一抬头,陈冠迎上她的双眼,坦白、纯净,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老师说自由活动了,你……你记得你同意玩人工呼吸吗?”
沈芳的脸像一张白纸般的干净,诚实地说:“记得呀。”
这时,同小组的同学也过来了,一听到二人的对话立刻哄笑,尤其是女生,头挨着头,吃吃笑个不住。沈芳脸立刻红了,她往女生堆里走去,抱成团笑的有一个女生排斥地瞥了她一眼,回头跟大家说了什么,又是一阵哄笑。大家边笑边看她,一遇到沈芳疑惑的目光又立刻埋下头咬耳朵,笑声此起彼伏。
沈芳止住脚步,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立着的陈冠让她感到一股不可感知的恐惧。
“人工呼吸呀,我会呀,”一个婉转的声音带来一个婉转的眼波,是白亦露,她看着沈芳:“装什么呀”,然后婉转地搂住陈冠的脖子,往他的嘴上凑过去。
轰——沈芳感觉有人往自己头顶重击,全身的血液都流向头部,头皮和脸部像波浪一样被人不断抓起、放下,抓起,放下……此时她的脸完全涨红,父母虽然故去,没人教她这些,她却也笃信那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他们嘴里轻佻的“人工呼吸”,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所以妈妈才会随爸爸而去。
陈冠不耐烦地推开白亦露,左顾右盼地哼着口哨。不说话,但也没有放沈芳走的意思。
“不行。”沈芳说。她的脸一如应允时那样干净、诚实,像一张白纸。此时她的恐惧已经可以感知,她觉得自己像站在刑场台上,随时有可能被埋伏的枪手用子弹击毙。
陈冠一把抢过她背着的红书包,跑了,边跑边回头:“想要书包就到翻斗乐里来找我。”
看好戏的同学们幸灾乐祸,虽然平时欺负他们的是陈冠,但没有沈芳,陈冠又怎么会动手呢,罪魁祸首还是沈芳。他们看着沈芳呆立的身影,嘴唇剧烈地抖动,非常解气。
沈芳没有多想就往游乐场走去,她心里燃烧着,一跑差点跌倒。书包不要也罢,但是里面有她最珍贵的爸妈的遗物,她再好欺负,也不得不把它争回来。如果告诉老师,陈冠把书包还给她,里面的本子却不见得会归还,再一口咬定自己从不知道书包里有什么本子,以他的小聪明简直一定会这样做!所以自己必须要去找他!
翻斗乐是游乐场新建的大型游乐设施,里面穿行着大量密闭的管道,设置着各种机巧障碍。管道外面刷着黄油漆,像纠缠的大蛇。
翻斗乐的门票要五十块,沈芳看到价格几乎落泪,售票员奇怪地看着这个乖巧清秀的小女孩,极其痛苦地递出钱,又极其渴望地拿走入场券。
陈冠在哪?沈芳茫然地钻进了黄色的大蛇肚子里。
里面的空间很窄,双手双脚撑着往前爬,爬一截,就可以到达一块圆形的平地,有小孩在这里休息。沈芳不允许自己休息,她一连爬过九块平地,往第十截爬时,有些手脚发软,看着远远的出口,她想,爬过这一截就缓一下。越是这样想,那个入口就越发显得远,沈芳的速度越来越慢,临近目标时她的力气只够支撑住身体,再也不能前进了。逼仄的空间,连大口呼吸都有困难,她默默地憋口气,一鼓作气往前冲,当她的头探出洞口,如释重负时,几个男生趁她弓着身子还未站直,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顺势拖在地上。
沈芳趴在地上,心急速地跳着,几乎快破裂。一个人走上来,采翻她的膝盖,沈芳因为疼而扭转上身,她现在是平躺在地上了,她看到这个人正是陈冠。他狰狞地说:“不行!不行!老子让你说不行!”他把踩在沈芳膝盖上的脚收回一步,在地上轻点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往沈芳身体扑上去。沈芳只见黄色圆形区域里,陈冠的身体越来越大地往她的身躯压过来,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突然特别清醒,这是比“人工呼吸”更大的危险,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
她疯狂地向陈冠拳打脚踢,她必须打败他,柔弱的她反击的几下却很得要领,几个帮手都来不及反应,在陈冠受了她竭尽全力的一踢的一瞬间,她飞速爬起来,怒不可遏地往陈冠的要害处狠狠地踩了一脚,随即迅速爬向管道,逃命地飞奔。
来的时候是上行,现在回头已是下行,沈芳极其专注地往下爬,往下,往下,赶紧跑出去!她的所有只有这一个声音!
坡度慢慢缓了下来,终于在一个转弯处,广阔晶莹的阳光折射进来,逃出来了,逃出来了,沈芳更加快地往前冲,她的手触到了一个软软的布包,她一看,这是她的零钱袋啊,拉链敞开,里面的硬币散了一地,再往前,有像尸体一般陈列着的红书包,那正是自己的,触目惊心地平摊着,再往前,一面又一面的格子纸在地上铺着,上面有粉色的诗歌和爸爸蓝色的墨迹,白色一直扑到外面,而硬壳本软趴趴地倒在阳光底下。
沈芳走出来,把所有的东西往包里捡,走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放声大哭,放声大哭是她以为的,她放声哭,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她甚至不能放声,因为气完全倒着往她心里灌……
这天结束后,沈芳更加用功地学习,而陈冠和白亦露谈起了恋爱,不再纠缠沈芳,抽烟打架砍人,这些对他来说也越来越家常便饭。沈芳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
毕业考试,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全国知名的省重点中学,中学位于她的城市,她和爸妈的城市。沈芳选择了住校,每个月去看一次爷爷。
这天是沈芳看望爷爷的日子,为了早点见到爷爷,为了一月一次的相聚,她总是坐最早的一班车。下了车,她走在回去的必经之道上,想起爷爷每次嘱咐她:不用那么早往回赶,家里附近有不少小流氓,女孩子一个人那么早不安全。爷爷口中的小流氓沈芳一次也没见到过,也许是爷爷心疼自己早起赶路,胡说的吧。马上就要到爷爷家了,沈芳加快了脚步。
远远地显现几个人影,在晨雾中向沈芳移动过来,他们浪荡邋遢的打扮,让沈芳心生警惕。巷子里再没有别人,只听到环卫工人用笤帚缓慢地扫街,刷,刷——刷……声音越走越远,几个人影越走越近,长头发,叼着香烟,不怀好意地往沈芳走来。
这时,一个矮小的人窜出来,拦在这群人前,据理力争地说着什么。他烧成灰沈芳也不会忘记,这是陈冠。他穿着一件长风衣,倒是很干净,跟这些敞着怀、趿拉着鞋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但他们看起来非常熟,显然是一伙的。
“这是老子同学!”沈芳只听到陈冠说的这句话。
陈冠跟这群人推搡半天,几个人才摇摇摆摆,不情愿地从沈芳身边拖着步子走过去。
沈芳低头假装没看见留下来的陈冠,急急地准备逃走。
“你不要变。”
沈芳一愣。
一阵脚步声走远。
沈芳听见背后陈冠追上那群小混混,一个人嚷道:“妈的每次你都拦着,她真的是你同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