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拿手好戏
原创 By Christy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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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空旷的舞台,几声轻点的锣鼓,杜丽娘出场了。鹅黄的绣花帔,婀娜的碎步,半侧着身子,从重重帷幔的一端迤逦飘来,眸子只是轻轻的一扫,那流转而生动的眼波立刻就激活了全场的生机。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一曲缱绻撩人的《懒画眉》,从舞台上悠然而起,不着痕迹地传递到全场的每一个角落。她摇漾生姿,多情善感,骨子里却天真无邪;大气沉着,含春不露,心性里满是天真烂漫。浅吟低唱如荡漾的三月春水,似飘拂的二月新柳,轻轻撩动心尖,让人心甘情愿听之任之,忍不住地趋之就之。
关师傅在台下有些小得意,手底下的徒弟们个个争气,兼有北地胭脂的大气与南国佳人的灵秀,哪像别家戏院的孩子,文的不能唱,武的不能翻。为了筹备这出好戏,表演前三个月还特意请来先生对她们进行文化集训,教她们学书法,读历史,重新认识秦淮文化,为的就是培养角色的气质。台上的闺门旦扮相清丽,台风古典端雅,如画中人。礼教森严的杜太守百般严苛教导出的女儿,就应当这般,举手投足、张口闭口间须得极尽大家闺秀的风范。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与妩媚、妖冶毫无关联。桃之夭夭,青春灼人,不需任何粉饰与雕琢,恰如戏文所唱的那样,“小姐小姐多丰采”,恰如其分,浑然天成,收敛有度。
戏台上拉着红色的横幅,“热烈欢迎林瑜梅同志莅临指导交流文学艺术工作”。今天可是来了个很不同的人,专程从美国赶回来的戏剧研究教授,一头飒爽的短发看着只有四十出头,长着一双男人般清朗冷酷的眼睛,两根剑眉划向太阳穴。她穿一身黑色的皮夹克,步态很大,走路时将两手背在身后,头略低。前头有人开路,后面跟了个洋鬼子助教,锣鼓夹攻,鼓乐喧天,有种不合时宜、不伦不类的氛围。
开场之前,助教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叠林瑜梅专程为此次《牡丹亭》汇演操刀设计的印刷版宣传册,给在场陪同的领导们每人发一份。大家纷纷接过此等新奇玩意,几张脸凑在一起细细研究美国进口的铜版纸,纷纷点头。其实给他们看,他们也看不懂,除了“牡丹一梦,传世芳华”八个飘逸的书法大字,剩下的全部写满了英文,但大家知晓林瑜梅年轻时是昆曲里的巾生,一抖袖、一折袖、一翻袖、一扬袖、一绕袖,轻轻松松赢得满场雷动的掌声,他就是《牡丹亭》里的柳梦梅。这亲自操刀设计的宣传册必是不落俗套,手摸上去还有牡丹花压纹,美国玩意儿就是不一般。
戏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林瑜梅端坐台下,一言不发。论唱腔的华丽丰富,肯定是角儿更胜一筹。可是她们演绎杜丽娘之时,大多都已“青春不再”。听腻了沧桑婉约的唱腔,这次指名要年轻的小生小旦登台表演,谓之曰“传承昆曲”,以自身技艺使昆剧火种光照百年,生生不息。台上的闺门旦以青春年少之身演绎牡丹般娇艳正浓之人,多了许多青春柔美的味道。这种青春,逼人地真实,甚至闭上眼眸,耳中丝丝婉转,恍然以为不在今世。这个舞台是属于全场每个人的,也是属于林瑜梅一个人的。因为,她早已不由自主地融入其中,或沉浸,或叹息。
任何人都会被遗忘,何况一个唱戏的?要是她当年没有去美国,又有什么关系?随随便便的,也可以过完日子,在杂沓的戏园里,像一滴雨滴到地面,无声无息。她眼神中闪烁出一点嘲笑。
神游天边之际,柳梦梅早已粉墨登场。一生一旦,一来一回,柔若无骨,眉目含情,千回百转。恰如丝丝袅袅的烟,生生听出了几许缠绵。两人并肩站著,先各用外面的手抖袖,传达淡淡的感慨;再用里面的手抖袖,两个人的水袖在「年」字上碰了一下,下意识地收回,眼睛对视。台上的巾生紧张了一下,水袖起落节奏一乱就不均匀了,慌乱一阵又很快调整过来,每个动作清晰有序,柔顺而不张扬。
关师傅有些局促,有些讨好地小声贴耳说道:“孩子们好容易有个机会见见世面,难免紧张,别见怪。”
“不会,此时唱腔停顿,动作也停顿,强调出肢体碰撞以后内心的惊讶,歉意和暗喜。” 林瑜梅口气冷淡,面上看出不喜怒。
关师傅还想再说几句稍微找补一下场面,想来《牡丹亭》可是林瑜梅年轻时的拿手好戏,不可能看不出差错。她不点破,自己也不好继续多嘴多舌,只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看完这出好戏。今天可是组织上安排的中外昆剧传承文艺指导交流工作,一定要保证圆满成功。她是薪火相传的艺术大家,要不是思念故土,怎会到他们这个小戏班里莅临指导工作?那双年逾花甲的兰花手,苍老而瘦削,早已失去往日姿采。干瘪瘪的脖子上,即使涂满脂粉也清晰地刻着代远年湮的旧痕,谁又可对岁月顽固?
戏曲唱罢休息时,关师傅领着小杜丽娘和小柳梦梅走道林瑜梅面前。人还没走到跟前,林瑜梅双目带笑大声说道:“杜丽娘不错,江南本色,杏花春雨,独有一番婉约幽独。祖师爷赏饭吃,天生闺门旦的料。”
闺门旦杜丽娘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倒是巾生柳梦梅听到后,眉开眼笑,像自己得了夸赞一样开心。
“柳梦梅呀,身段程式的进步空间还可以更大”,林瑜梅拍了拍小巾生的肩膀开始言传身教。“进入花园时,必先以眼神框出青苔的范围,踏过青苔必须特别当心,双手拎起褶子。迈步之前,有个身段是用脚尖,右脚从左到右点三点,左脚再从右到左点三点,点的时候要用些力,不能太轻。点完,走五步小碎步,仰身佯装滑一下,明明已经很当心了,却还是差点滑倒,表示这个园子真是久很久没有人来了啊!”
巾生面露腼腆,眼神里却全是少年学戏程门立雪的坚定。
“以念白定出喜悲剧的基调,不能只顾著抑扬顿挫与表面的惊讶、赞美,念出台词背后的兴奋,才是最重要的。《寻梦》、《幽媾》、《冥誓》,这之间的感情应该是层层分明的,时而回忆,时而伤感。”林瑜梅看着眼前这一生一旦听得入迷的样子,继续说道,“对委婉细腻的昆腔南曲,除了熟悉昆腔的规律、唱曲的重点,还要准确地传达心境。曲子的地位最高,所以总是将「唱」突出,谁解释得最清楚,谁才能成为经典。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没这慧根,还得靠我那闺门旦的好姊妹一句一句地教,朝念暮颂,浸润在昆剧音韵声律的日常中。”
林瑜梅只说了这些,都是些过去的事,却说得眉目传情,回忆着也幸福着。说罢便身体力行,手把手展示起闺门旦表演和巾生表演中的手、眼、身、法、步差异,低吟浅唱《牡丹亭》中细腻优美的唱段。她唱的亢奋,高兴极了。四十年前,她和周丽丹也是这样,同吃同住,同出同进。无论是晴是雨,周丽丹总是在林瑜梅的边上,练功练到累极了就背靠背,肩靠肩地睡一觉,睡醒后又继续编织一个又一个古代才子佳人的梦。
记流年,幼时花月,觊觎一笑光景。
相逢何幸同生世,
两下神仙美眷。
堪谁料,一双生旦,
美人逝水终难转,
梅畔柳郎,灯前孤影,对画声声唤。
都寻遍,回首烟尘似幻,淡了桃花人面。
焉知离合成今日,到底是缘深缘浅?
悲欢半。
相忆否,梦余人后重翻检。
曾经愿。
但沧海潮平,人生如戏,
看月舒云卷。
林瑜梅二十岁初到美国,不合群也没有朋友,方寸大乱无从开始,完全不能唱戏。那年年底,一个人住在密歇根湖边的小旅馆里过圣诞节,走到湖边,天上飘着雪,上下苍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楼万家灯火,四周响着弥撒福音,到处是残年急景。林瑜梅心中一直怀着一个念头,她一直告诉自己,周丽丹会来的。未知她生,焉知死?死多年,生此时。她那么聪明,一定能觉察到不对。脑子里老想着她,只要不断地想着她,她就一定会来到自己身边。那么多年,她一直在美国的街头寻找着,无论在街上,学校,饭店里,在任何地方,只要她碰到一个和周丽丹相像的人,就会生出无限眷恋来。林瑜梅对姐姐的感情如同埋在地心的火焰一样,经过长期的压抑,慢慢磨慢慢炼,已经浑圆浑熟。
原来,戏词里唱的并不假,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如此烂漫的春花到头来也只能这般与断井颓垣为伴,寂寞无人赏,即使拥有良辰美景又能如何?使人欢欣愉悦的事,又究竟发生在怎样的人家呢?华丽的亭台楼阁,漫天的流云彩霞,和煦的微风,蒙蒙的细雨,烟波浩渺的春水中,浮动着点点画船。深闺之人,实在把这美好吹光看得太轻贱了!
昆曲文化艺术指导交流会结束后,乌泱泱的人前呼后拥要陪同林瑜梅继续探讨《牡丹亭》。林瑜梅提出想独自走走,看看故土文化,其余的人见天色已晚,不便继续跟上前,便各自散去。
刚刚下了一阵雨,水汽好似还未褪尽,大门口那丛松树顶上绕着一层白雾,月亮从枝丫里隐隐约约冒了出来,斜照在雾气上,泛出几丝淡紫色的光辉。林瑜梅立在岸堤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那种感觉,似喜似悲,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顷刻间,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来,漠然回首,二十岁的那个自己,变成了一团模糊,逐渐消隐。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
黄庭坚的词:“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那四十年呢?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次回国,她见到了周丽丹,就在一个又热又闷的小面馆里。她头发好久没洗,起了油,脸巴子上留着枕席压出的一大片麻印,她在吃一海碗面条,吃面的时候,不雅观地张着嘴“吸溜吸溜”,天生的洁白细牙缝里也卡些绿韭菜叶。她倒是满不在乎,肆意和周围不认识的男人调笑。林瑜梅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试图把她和记忆中的模样联系起来,那个胸怀豁达,热爱生命,无论环境如何艰险,仍然乐观勇敢的周丽丹,那个个性坚强,从不服输的周丽丹!
周丽丹抬起头,随意扫了一眼。心里头却像敲鼓一般,“咚、咚、咚、咚”一阵比一阵急,霎那间她也认出了林瑜梅。
双方目光触及的刹那,都心如明镜,了然对方已认出自己。
周丽丹觉得自己的牙齿一直在发抖,上下对不起来,只要林瑜梅稍微动一动,她的心尖就似乎给什么戳了一下,压得呼吸都有点困难。她一辈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其实她年轻的时候,并不是没有和男人调过笑,看官打趣几句,她也会乜斜着眼睛悄悄皮皮答些话,那种轻浮的感情,她应付起来丝毫不费力气。可是今天不同,它的额头一直不停沁汗,快闷得透不过气来。
“小梅,你回来了吗?”周丽丹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闷雷声愈来愈密,林瑜梅听到她体贴、顾惜的声音,心里热一阵酸一阵,翻江倒海似的,竟说不上是股怎样的滋味,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开口,只是落落大方地坐在对面,两人似乎很陌生。面馆里空气浊重得很,面馆外鸣着隆隆隆沙哑的闷雷。
“是的,下个月就回去了。”
岁月,在她们的脸上,都留下了或深或浅的痕迹。
林瑜梅借口还有事情,先行离开。周丽丹看着她,看着她举着天鹅受伤的脖子走出门去,随身带的一块丝巾被遗忘在椅背上。她弄不清林瑜梅是不是有意遗忘的,不管怎样,至少周丽丹可以有个借口追出来。
她茕茕孑立;她形影相吊。
“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总是丢三落四,丝巾又忘记拿了吧?”
林瑜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看着周丽丹傻笑。
“我送送你吧。”
“真是的,送什么。”
“就陪你走一小段,不会耽误事情的。”
周丽丹擦着她的肩与林瑜梅并肩向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戏园,门口的《牡丹亭》戏报上写着林瑜梅说不出名字的角儿。周丽丹看了一眼,说,这出戏可真好。
林瑜梅没说话,她还是习惯听周丽丹的。风一下吹乱她的一头短发,周丽丹情不自禁抬起手帮她把发型还原,伸过如旧日那样清凉的手指,抹去林瑜梅皱纹里的泪水。
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触碰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