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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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局如若失控,我等将内迁。到时打听当地纺织商会,即可相见。师傅对其连言道。这是上海一家不大的绸缎厂子,生茧经过抽丝、织造、染色,成为精美的丝绸。
其连姓秦,湖北地方的人,在厂子已工作两年多,今年二十六岁。主要负责抽丝的工作,每月工资65元。已是农历十月底,家中写来书信,催促回乡接手新房等诸多事宜。
行装可曾打点齐全?师傅问
都好了。
你久在沪,路途要多加小心;归家亦须谨慎。
知道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清晨。
洁媛,还没好么?
快了,快了,叫啥呢?一幅天生好叫的样子!
我这不是担心你赶不上车么!他悻悻地起来,套了薄衫儿,站在客厅。
水声渐小,她走了出来,披着发,睁着惺忪的眼。他走过去,在她的腰间拧了一把。磨人的小妖精!他讪笑。
你说那姓严的也是小气,不就一串链子,居然报了官。她在嘟哝。
嗨,天下男人……他顿了顿,继续:哪有几个好东西?那姓王的还不是过完重阳就跟你离了婚。
他关了水,走出来,一双大手在她胸前游走……
啥时候回上海呢?
事情办完就回沪。
第二天下午,他到了县里,并未回乡。不远处有面馆,襄阳面的招牌,他点了一碗,却并没有上海的襄阳面味。他感到疑惑,到底哪里才是家的味道?车站外有一排整齐的黄包车,见有人经过,车夫提高了嗓门招揽:到哪儿你呢?他把一口大箱子搬上车:东关街!
车子拐进东关街,一排排两层高的小楼映入眼帘。前面一排已经葺好了顶,后面的全都在垒墙。他数了下,从左到右,第七栋,他不觉嘴角微微上扬,那是自己的房子。
父亲走了过来,其实他一直都在,街口的修鞋摊便是父亲谋生的地方。他脸上还有明显的油污,说明今天至少已经开张了。他拍了拍他的肩,其实他的衣服很干净,没什么需要拍的地方,这只是父亲跟他常用的交流方式,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过去看看吧!秦其连指了指房子,说。
好哇!父亲心情大好,一口答应。
这时修鞋摊来了主顾,一旁卖果子的胖大婶拉开嗓门叫:老秦,老秦!父亲挠挠头,无赖地向街口走去;他拖了行李,独自走向七栋。
这是一栋并不出众的房子,他甚至感觉太过粗制滥造。这就是在乡下房子的基础上胡乱堆砌了一层而已。父亲不一样,他看着这些房子从地平线冒出来。他知道,有了房就是县城的人,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并且现在日本人从北往南打,四处不安生。这小地方,小日本总是看不上的吧。当得知不用付完全款就能拿到房子后他第一时间给儿子拍了电报,接连几次。儿子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他走进去,地上是厚厚的灰。
他顺着墙跟上了二楼,除了几面孤墙,全是偌大的空洞,有门的,有窗的。有一道后门,准确说是门洞,外有台阶,盘旋至一楼。他跨出一步,吃了一惊:下面竟是一条不深的小河,河底积着黑黑的淤泥。
他坐下来,靠着墙,沉沉睡去。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黑下来。父亲送走最后一个主顾,收了摊。带着他和行李,到了落脚的地方。这是一间不到八个平米的房间,小而乱。一面靠墙放了老的木床,靠窗放一张小桌,其他地方全被修鞋的材料占据,有各式各样的鞋跟,钉鞋的钉子,一旁甚至还有一双没修好的破鞋。
父亲炖了鱼,在黑乎乎的锅盖下咕咚着。
这兵荒马乱的,该成家了。他说。
秦其连没有吱声,他感觉父亲有他自己的主意。他说的无非是为他后面要说的做下铺垫而已。
四村八邻的后生,好多都光棍着呢!父亲叹道。
他不明白他其意何在。
老陈娶了个G省的媳妇,挺好的,都几个月了。
他似乎听出了一点门道。
要不咱们也去看看?
他试探着问秦其连。
看看?好几百公里路呢?秦其连心里想。
这时,门被推开,一大股冷空气灌进来,不由人直打哆嗦。
老陈,吃过饭没?父亲站起来,满脸堆笑。
那个叫老陈的人,一米七的个头,瘦瘦的,头发中分;眼神却很犀利。
这是其连吧,老陈眯缝着眼。显然,父亲没少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
去G省么?他问。
父亲看着他,木讷地回应:去吧?
见他没有明确拒绝的意思,父亲把目光转向老陈:去吧!
我刚好有事去那边,那就明天走。老陈斩钉截铁地说。
晚上,其连跟父亲一起挤在木床上。工钱都结了么?
结清了。
有两千块吧
两千一,他回答。
第二天,一辆破旧的二手雪铁龙停在了老秦那间小房的外面。老秦打算把儿子的行李塞进去,但那辆车里已经放置了太多物件,只好作罢。就放你那房间吧,反正还回来。老陈对他说。还得坐人不是?老陈又对他说。
父亲再次检查了秦其连那个装钱的布兜,车子便驶出了县城,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蜿蜒前行。路两旁的景象越来越熟悉,有爬过的野梨树,有游过泳的山塘……
经过差不多两个小时的颠簸。车停在了一处弯道边。他们下了车,他一眼就看到了崖下的祖屋,母亲还在院子里忙碌着,应该是在劈冬天用的柴火。
她张罗好了一桌好菜,有煨腊肉,炖腊鱼,粉藕汤等。一行人用过饭,稍作休息,又沿着刚才他们三下来的陡坡攀爬上去,这次变成了五人,多了大姐和二姐,大姐手里攥着一个布袋,鼓鼓囊囊。
这得接近三天才能到,老陈对他们说。一路上驶过了满是槐树的野山,那些早就落光了叶的枝条如同一根根扭曲的铁丝扎向天空。越过了鸭群扑腾的水田,路在田中过,两边的冬水田里,浮满绿萍,有鸭挥翅长歌,飘散一汪鸭毛在夕阳下。
除了带的干粮,他们在第二天傍晚住过一次店。那是一间四合院的旅馆,他们用过简单的饭菜。老板六十多岁,花白头发,箍一根汗巾在头上。
找媳妇的吧?他问。众人未作答,只有老秦憨厚地“嗯”了一声。啥时候归家呢?事情办好就回。老汉喃喃道:早些办完,要过年了。
来到G省所辖的这座城市,老陈凭着记忆找到了她的这位小姨。那是老陈妻子的一个远房亲戚,四十多岁的个头,眼睛一直不停地眨巴着,嘴巴微微张开。
她把他们带到一座茶楼,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字:喜结良缘。两个跟小姨年纪相仿的妇女翻开一摞图表,一一拆开给秦其连看。
有一米五左右,大蒜头的;有眉清目秀,右手残疾的;有比他大五岁丈夫病亡的……
看过三十来个,都不满意,大家也都渐渐没有了兴致。
看看这一位,肯定满意。
其中一人从一旁柜子取出一个精致的图本。
有好几张照片,都是同一个人。披肩长发,明亮的大眼睛里含着笑,嘟着一张红唇。职业一栏:艺术。
几人问他,满意不?
他点点头。
但是要把话说清楚,这个人不在G省。要看人得去Y省。
先看看吧。老秦说。看看!两位姐姐也附和。
彩礼三千!对方斩钉截铁地说。
众人一致意见要先看人,连老陈也坚定地站在他们一边。
对方无奈,同意先收五百块。事成,冲抵彩礼;不成,作为去Y省的劳务费,互不相欠。
白洁媛第一次见到秦其连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那是在Y省的一家江湖菜馆。见面会进行得很不错,彩礼优惠到二千八百八十八,交予了小姨等三人。今日暂且住下,明天去领了证,就可以回老家的县城了。
秦其连打开刚领的喜证: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左侧是他们的姓名:秦其连 白洁媛
白洁媛在他身旁的座位上沉沉睡去。
回到熟悉的县城,老秦把他们安顿在白涛旅馆,一个距离东关街不到五百米的地方。
这不是她们说的那样啊?她咆哮。她要求他得再补彩礼五百,给她!不然,她乞讨也要讨回Y省。
她痛斥他的不懂风雅。两人没有感情基础,怎么能共同生活。
她提议他们离婚,有了感情基础再复婚。
达不到目的的地方怎么会是家呢?她忿忿地说。
……
第四天的傍晚,他离开白涛宾馆,踏进了七栋,他上了楼,在那个熟悉的台阶坐下来。
那个狰狞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万丈深渊,找不到任何方向。他感到自己不能呼吸,踹不过气来。
那个恐惧的影子仿佛向自己走来,他甚至听到了那急促的脚步声。他的手抓不住任何东西,他感觉身子飘去了未知的地方。
他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归家的方向。
他甚至在刹那间想起了师妹,那是师傅唯一的女儿,披肩长发,大眼睛……她在街上游行,他始终在一旁保护。
第二天,老陈火急火燎地找到老秦,说秦其连彻夜未归。
老秦找到他的时候,他直挺挺地伏在新房后那条小河的淤泥里,浑身僵硬。
白洁媛离开这座县城的当天,老秦再次去了警局。
警长笑眯眯地告诉他:这起事件里没有任何骗婚的证据;事发当晚白洁媛有不在现场的人证。
谁?他疑惑地问。
老陈。
她已经回家了。警长最后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