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斑白

【文字家园】

清晨六点多，我站在公交车上。我想我起得够早了，然而车上的每个座位乃至座位间的空隙，都稳稳地粘着一个个屁股。我看了下发车的时间，距离我上车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

我穿着长靴，靴口停在膝盖下，膝盖正对着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爷爷，坐在橙色塑料车椅上，背部一半靠着车身，一半贴着椅背，裤子从大腿处开始有的点点、块块的斑白，一直延伸到踩在小台阶上的破旧的鞋子上，衣服倒是干净的。那天天气暖和，但他穿着长袖外套。膝盖的另一侧，是和我一样站着的——我的妈妈，比起她上班时候随手拎着的老年花色的布袋子，今天的小黑包要正式许多，不过这黑包也是我曾经不要了的，包上长长的带子用右肩撑着不太舒服，用左肩挎着也不习惯，我妈妈不断地念叨：“这包真难背，还不如随便拎一个破布包！”

今天是陪着我妈妈去医院。凌晨两点才睡着，本以为会起不来，结果在六点的闹钟响起来的前半个小时，眼睛就朦朦胧胧地睁了开，半是清醒半是梦，清醒得不够，梦也做得不尽兴。最刺眼的光是查看时间时，手机屏幕上发出来的；没有鸟叫，也没有猫语犬吠，夜里倒是叫得尽兴，总让人想到一些看过的、听过的耸人听闻的传说，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空气只是空气，没有夹带任何气息，纯粹得让我恍惚中，只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中梦”。然而六点时，究竟还是起来了，不过四个小时的睡眠，人却精神得很。

难得有这样的精力，让我的身躯即使跟着公交车时不时地左右晃动，也能有闲情雅致欣赏车窗之外的风景。有段时间没出门了，窝在床上，恨不能在一米多宽的床上过完自己的一生，竟不知道，之前还一派萧条的街道两边，如今绿树成荫。这些树的绿色渐次分布，从车尾的浓稠的绿，到车前的清淡的绿，同时呈现出高低起伏之势——这日春意正浓。再往前，车开得快点，街道上便有尘土在飞扬，两边是不知多久之前就用挖掘机挖掘得坑坑洼洼的黄土地，到现在更加坑坑洼洼，只有立起来的铁皮片还倔强地立着，甚至拉得更长远。街道上几乎没有其它车辆，公交车的速度于是更快了，近处的景物迅速模糊扩散，远处的景致逐渐清晰起来。

站在医院的门口，更有恍如隔世之感，上一次去医院，还是因需补做核酸的大概五个月前。凌晨五点多没闻到的气息，这会闻了个透，未散尽的露珠裹挟着医院独有的凝重与肃穆，是清透与冷凄的杂糅，让我一时不知该做出心旷神怡的样子，还是该继续严肃着，仿佛严肃是对医院的一种尊敬。

是旧院区，好几幢楼的外墙是斑驳的，人流量较多的几幢楼的外墙，有明显的后来补上去的白漆的痕迹，一点点、一块块的斑白……

我妈妈总不放心我，叫上了我阿姨一起。阿姨住在市区，早上打车过来，陪我妈妈从问诊到检查再到拿药——当然像刷卡、取号、排队和拿药这种杂事儿都由我来干——之后又打了车回去。我刷了两个多小时的手机，也惴惴不安了两个多小时，我想，不会有问题的，先前在一家诊所看过，吃了药有好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但是我忍不住忧心。幸而只是用点药即可的小毛病，半年后复查。我的心思一下子转去附近的一家饮品店上。

回去的时候是正午，太阳高悬，光线刺眼，由于公交车的车窗全没了粗糙的蓝色挡光窗帘，这些光线便愈加嚣张，横冲直撞地泼进车厢里，如何挥洒，又如何打旋，总之落在我身上时，成了一片的斑斑点点。

橘黄色的斑斑点点缓慢褪成了白色。

我的眼神从车前转向车尾又转回车前，台阶假装无意地把老爷爷的布鞋挪了下去，车身晃动着把老爷爷的背部扶正，稳稳贴紧椅背，这样的小小的动静之下，我的视线在不经意间，停在老爷爷干净的外套下的里衣上——

上面染着一片片、一块块的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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