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第一天
“你是谁?”巧儿怀抱一岁多的孩子回到大刚那个背靠大山面向河滩的家,一只脚刚踏进大门槛,一声断喝让她一激凌,怀里的孩子咧咧嘴,哇哇大哭。
她一抬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挡住了去路。他带着厚厚的雷锋式的火车头帽子,蓝灰大棉袄,黑色宽棉裤,大棉靴,大脚趾前那一处露出黄棉花,再看他灰黑长脸,细眯的双眼像一把刀,两胳膊杈开,挡住大巧的去路,“噢,原来是大刚他那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爹呀!”
“你个老头子,这是巧儿,是刚家的,她怀里抱的是你的宝贝孙子,他们出门不到一年,你就不认了,快闪开,叫娃们赶紧回家,看看,把孩子都吓哭了。”说着,巧儿婆婆赶快拨拉开老人的胳膊,接过孩子,把巧儿让进屋。
“宝贝孙子,孙子,嘿嘿,嘿嘿”,老人把双手往棉袄上蹭了几蹭,仍是灰黑色,就要从婆婆手里抱孩子,慌得婆婆往边儿躲,巧儿赶忙去婆婆身边护,“孙子,孙子,嘿嘿”,他爷抱了个空,还是嘿嘿直笑。
“老头子,你不能抱啊,刚才就把孩子吓哭了”,婆婆把孩子给了巧儿,转身柔声地说,“去吧,去后山拾些柴火烤火去吧。”
“烤火,烤火,嘿嘿”,他爷爷把大棉袄腰襟使劲胸前一紧,婆婆用一根麻绳往他腰间一勒,打个死结,他踢拉着棉靴出了门。
巧儿抱着孩子瞧瞧面前的婆婆——婆婆的背更舵了,走路两腿略有些打弯,而她的头发已由去年的灰白变得花白,她不忍直视,心内酸酸的,低着头差点儿掉下眼泪,去年春天刚结婚那会儿,老人还没这么呆啊,唉。
她不知咋向婆婆开口,这次回来是送孩子的,大刚从郑州回来打工回来,不去看孩子,竟先钻进家里,让自已在城里一边上班一边带娃,整天累得像瘫了的牛,这样的日子啥时是个头?
太阳下山转眼间天就暗了,老人回家浑身像个泥人儿,连帽子上都粘上黄泥点子,背些长短不齐的干棒子,婆婆赶忙递给他一个热蒸馍,“去院里吃吧,饭一会儿就中”;大刚终于从外面回来了,他面无表情,不看巧儿也不看儿子,径自走到灶火洞前烧火,巧儿狠狠地拧了一个儿子肩头,儿子又一次哇哇大哭。
“吃,吃”,他爷爷拿着核桃那么大的馍团子就想往儿子嘴里塞,巧儿赶忙把身子躲向一边,就想往院外走,可又能走到哪里?
“哎呀,你别动孩子,你赶忙吃馍吧”,大刚到院里一边说,一边拽着他爸往屋子拉。
“死娃子,你让我吃的啥馍,我还是饥,快给我喝饭,快快!”“中中,咱去屋里喝……”大刚拉起老人胳膊往屋子里走。忽然巧儿听得“咚”的一声,眼见的大刚抱着头蹲在地上,老人正看着手里的细木棍发呆。
婆婆跑出来,一把夺过木棍扔在院子里,“死老头子,你祸害我还不够,娃儿刚回来,你就打他,造孽呀,”一转身,“刚娃,你啥样,让妈看看”,扳过大刚的手,轻揉他的头。
“妈,没啥,就是头轰的一下子,慢慢儿就不疼了,他会是想抱孩子的,不敢让他抱,赶快让他吃饭吧,吃饱饭他不咋闹腾了。”大刚站起来,走到巧儿跟前,接过自己的儿子把他抱进屋。
第二天
巧儿决定要走了,不能再强求大刚替自己带孩子。一旦决定之后,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可在老人面前总得捏着鼻子装着笑脸,直到午饭过后,班车经过村口才行。
太阳透过村外河滩的杨树上空,照亮整个村落,后山光秃秃的分外明亮,院里婆婆带着老花镜给孩子缝棉裤,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发出银光,孩子在巧儿怀里睡着了。乡村的冬天竟会这样,无所顾忌无所索取地安静,只听得河滩对面的公路上来回奔跑的汽笛声。
大刚和老人出去了,家里少有的安静。“巧儿,你爹以前不这样的,刚儿跑东跑西也抓了不少药,吃吃不怎么凑效,你别怨他,他虽说是出去打工,可心里啥时候能闲,你们母子俩他得惦记,他爹这样不应记会中?”说得巧儿那颗心被谁狠揪一把似的,疼。
“平时,就俺老俩在家,我的心整天悬着,恐怕他出去闯祸,那一次他和老王家孙子争嘴吃,人家不让,他啪啪两巴掌,老王找上门来,又在全村传扬,我的脸都丢尽了,除非是让他吃得饱饱的上山拾柴火。昨天他用棍子抽刚儿,你们不在家时,好几次冷不防的我就挨他一巴掌,……”
“妈,你别说了,我懂。我今天带孩子回城,过几天大刚把家安顿好些,再让他帮帮我,好吧?要不,先不让他打工了,把爹的病好好治治,这样,我们谁也放不下心。”
“中,中。”婆婆用手背抹抹眼,忙不迭地点点头。
中午,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吃饭,孩子咯咯直笑,忽听得大刚喊着“你这是做啥呢,脱下脱下,”快跑几步往厦子屋,巧儿抬头一看,哭笑不得:阳光下,老人竟穿上自己的橙红色大衣冲婆婆嘿嘿笑呢,婆婆苦着脸连声说“死老头子,死老头子。”
走,走,吃过饭就走。
吃过饭,大刚并不张罗着送巧儿出村到公路边等车,巧儿也不好意思催。一会儿,大刚端过一大盆热腾腾的水,先用两手在水里撩撩,说“爹,别动,我给你洗洗脚啊”,把老人的棉靴棉袜一一脱下,把他的两只脚搁进盆子,霍地一下,老人的双脚一颤出了水面差点儿把盆子掀翻,溅大刚一脸水,晾一分钟再一次把脚搁进水里,两只大手在两只脚上来回摸索,父子俩嘿嘿笑着。巧儿只恨自己抱着儿子,拿不成手机,可惜了,这一幕温馨的画面。
大刚拿起一块软布给他爹擦干两只脚,让老人坐在高凳子上,自己坐在低靠背椅子上,坐屈两膝,上铺一件脏衣服,让老人的脚搁在自己两膝上,咯吧咯吧连声,噢,他在给老人剪脚趾甲呢。
“爹,疼吗?”脸上的笑容可与中午的阳光相比美。
“不疼,不疼”,老人探着身伸出手轻轻捋捋儿子的头发,再胡乱摇摇儿子的头,还是嘿嘿地笑。
老人低头凑近大刚,盯着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再眨巴眨巴眼,问:“你是谁,你是谁啊?”
霎那间,大刚一滴眼泪砸向盆里,砸向巧儿的心里,巧儿的眼里满是泪,不提防,“嘭”,一颗砸在儿子的小脸上,儿子却仍是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