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

归秦(上)

2019-06-10  本文已影响0人  小杨_9dcb

        公元前453年,周王室愈发衰颓,随着属于周王族血脉的封国晋国被韩、赵、魏三姓大臣瓜分后,诸侯间兵争更加激烈的战国时代正式拉开了序幕。

       经历了春秋时期的互相攻伐,原本数目众多的诸侯国中,实力弱小者被一一淘汰。在存留下来诸侯国中最有实力的有韩、魏、赵、秦、齐、楚、燕七国,史称“战国七雄”。而它们中又以实施了“商鞅变法”的秦国和推行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赵国最为强大。

       但俗话说“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何况秦赵两国除了国力相近外,地理位置也极为接近。终于,公元前262年,秦赵大战于长平,最后以秦军大胜而告终。战后,秦将白起下令坑杀四十万赵军降卒,此战过后,赵国元气大伤。

        当时的秦王嬴稷还不满足长平大捷的丰厚战果,公元前257年,他又命秦军乘胜追击,围攻赵国都城邯郸。

        对于灼灼逼人的秦国,赵王纵然勃然大怒,却也拿秦军无可奈何,只得欲杀当时在城中作质子的秦国王族嬴子楚泄愤。幸好子楚事先闻得风声,在大商吕不韦的协助下连夜逃离邯郸,回到秦国。

       七年后,子楚继位成为新任秦王,拜吕不韦为相国,封他为文信侯。

         秦国,咸阳宫中,秦王嬴子楚倚靠在王座之上,一边看着官员们依次退朝走出大殿,一边轻揉着太阳穴,以缓解因处理繁重政事而引起的头痛。

        这是他继位以来的第一个朝会,尽管此前子楚作为太子监国时,也曾辅助先王处理国事,但如今他以秦王身份所面对的国务强度远胜之前,让他现在的身体难以承受。

        这年嬴子楚三十一岁,可他的外表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发间已开始出现点点斑白,脸上的皱纹也越发明显。

        亏得那一身黑色王袍给他加上了一些威严的气势,否则看他的样子比起行将就木的老者也好不了多少,这都是因为当年在赵国的那段艰难岁月严重摧残了他的身体。

        王座前的台阶下,官员们几乎都已散尽,但还有一个人还停留在原地。当偌大的宫殿中彻底安静下来时,那人起步朝王座走来,只听他腰间玉带上一串水苍玉佩随着步伐摇摆叮叮作响,同脚步声一起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左右侍立的内侍没有一人拦着他,任凭此人走到秦王身边,只因他是秦国新任相国吕不韦。

        若单看相貌,没人能看出吕不韦曾是身份低微的商人。他本就生得仪表堂堂,举止大方,而今再加上全身上下庄严的朝服朝冠,使得他的气质完全能衬得上士大夫的身份。

        “大王,感觉可还好?”吕不韦上前关切地问道。

        秦王虚弱地笑了一下,说:“寡人还好,就是突然觉得有些疲乏。”

        吕不韦击了下掌,不消片刻,就有一名内侍端着药茶走到秦王面前。

        “大王既已倦乏,那就先喝碗药茶补补身子罢。”吕不韦恭敬地说道。

        秦王点了点头,接过茶碗将碗里的棕色液体喝光。一碗药茶下肚,子楚原本苍白的两颊渐渐红润了一些。

         不过吕不韦注意到秦王依旧眉头紧蹙,面带愁容,于是他又开口说道:“大王如今更要保重贵体,国务上尽管派给老臣分担便是。”

        秦王轻拍着吕不韦的手臂,笑道:“今后自然还需要文信侯多多操劳。寡人此生最幸运之事便是能得遇爱卿,否则子楚现下早已是一堆不知埋在何处的枯骨了。”

         “哪里哪里,老臣所做之事都是应该的,大王能有今日成就全因天命所佑啊。”吕不韦见秦王一时唏嘘,忙连声安慰。

        “想起在邯郸的那些日子,寡人就好像还在做梦一般。”秦王靠回王座看着布置朴实却气势恢宏的王宫感慨道。

        “是啊,大王那时真是不易。”吕不韦也被秦王的话勾起了思绪,他经商半生,想不到竟做成了眼下这桩最令他得意的生意,曾经那个毫不起眼的秦国质子被他一步一步扶上了王位,而他自己也得以进入庙堂,走上了权势的高峰。

         秦王继续回忆着旧事,叹道:“最为惊险的还是‘邯郸之围’的时候,多亏文信侯一路打点,不然寡人是不可能活着离开邯郸的。那时候还连累爱卿散尽家财,寡人今日想来还是过意不去啊。”

        吕不韦又劝道:“大王不必在意。也幸得那一契机,不韦也才发现自己除了经商竟还有些为政才能,因此应是老臣感谢大王才对。”

        当年逃出赵国时所花出的财富都已得到回报,如今的吕不韦食邑洛阳十万户,比起昔时那些身家实在是大赚。

        吕不韦见秦王无缘无故提起当年的经历,敏锐地察觉到秦王必定还有下文,他也大致猜到秦王所烦恼的是何事。

        果然,在做够了铺垫之后,秦王终于直入主题:“寡人那时自顾不暇,和爱卿一起狼狈逃出赵国,可怜赵姬和阿政母子还只能留在邯郸。如今寡人已是秦王,可还是不能与他们母子团聚,这么多年来,寡人始终放不下他们。”

        骤然听到赵姬之名,吕不韦也是一阵恍惚,心中荡过一个身穿湖绿色衣裙的倩影。赵姬曾与吕不韦有过婚约,奈何嬴子楚对她一见钟情。为了更高的抱负,吕不韦只得忍痛割爱,将赵姬献给了子楚。

        吕不韦明白现在并不是怀旧的时候,于是收起心中的杂念,朗声说道:“大王不必烦恼,当下或许正是赵姬母子归秦的时机。”

        秦王原本有些黯淡的双眼一亮,问道:“当真?”

        吕不韦含笑点头:“此事就由老臣来安排,大王尽管放宽心。”

        自当上秦国相国以来,吕不韦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内心又再度激荡起来。这不仅是因为他能再度遇见旧爱,更为关键的是,一旦事成,他的大计就能够更加长远地持续下去。

        目前他虽然成功扶持嬴子楚登上王位,然而新任秦王身子羸弱,他在位的时间能有多久还未可知。要知上任秦王正式即位还不过三天,便因突发急病而辞世。而他吕不韦能有如今的权势可全靠着这“奇货可居”的嬴子楚。

        但赵姬回来那就不一样了,据他了解,赵姬的儿子公子政不仅贤能体健,更为难得的是他现在年纪尚幼。假若吕不韦能辅佐公子政登上王位,他的权势之路就可以延续下去,因此现在的公子政对吕不韦而言着实是一件更为炙手可热的“奇货”。

        聂椽站在大梁城的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在他身边不远处,妻子宁婉带着他们的儿子聂遥正兴致勃勃地和店家说着价钱。

        大梁城是“战国七雄”中魏国的国都,也是战国时最为热闹的城池之一。它坐落于中原中心地带,这里交通便利,引来无数往来商旅,魏国也因大梁有利的地理位置及附近发达的经济,曾一度称霸中原。

        除却经济上的发达,大梁也是战国时有名的文化中心,城中学风极盛,列国有识之士纷纷以到魏国求学游历为荣耀,因此大梁城也是天下人才最为集中的风华圣地,街上也经常可以看到由别国前来游学的士子们。

        聂椽看了会儿街景,回头看到宁婉又拿了支铁簪向店家询问,只好苦笑着将视线再次转向街道。这时一个士子打扮的中年人正风尘仆仆地从他面前经过,聂椽侧头看着那人的衣着,暗自揣测着他来自哪国。

        眼看那士子没走多远,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瘦子一把抢过他肩上的行囊扭头就跑。由于事发突然,那士子在原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面高喊着:“抢东西啦!”一面提起袍子的下摆笨拙地追向那个瘦子盗贼。

        然而这种情况在人来人往的大梁城中再寻常不过,听到士子的叫喊,街上行人只略微驻足看了看,便又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士子只好独自吃力地穿过人潮,焦急地看着盗贼越跑越远。

        也是因为巧合,那盗贼正好朝着聂椽这边跑来,聂椽看着逐渐接近的盗贼,无奈地叹了口气,扭头对着宁婉说道:“婉妹,你和遥儿买好东西后就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宁婉也注意到了街上的动静,白了聂椽一眼没好气地说:“就你事多!快去快回,不要节外生枝。我们才刚到大梁,我还想好好逛逛呢。”

        聂椽着迷地看着妻子娇嗔的模样,若论长相宁婉并不算非常好看,和传统的美人相比,她的肤色有一些黑,不过她那一双亮如辰星的眼睛内含英气,配上一对柳叶眉更是别有一番魅力。

        可惜眼下他另有要事,只得不舍地收回目光。在他转身欲走之时,又听宁婉在身后喊道:“这回要注意些,不要再把你的袍子弄破了!”

        聂椽尴尬地回头笑了笑,对妻子做了个让她安心的手势,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街上行人如织,若要截住那抢东西的人,聂椽就必须在人流中挤出一条路。于是他稍稍发力,推开身前的行人,惹得众人一阵侧目。

        可等他们看清这推搡的汉子高大强壮的身材后,原本要发作的脾气都被硬生生收了回去。尤其聂椽还背着一根长条状的物事,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有了此物的存在,众人更是主动移开身子,为聂椽让出了一条路,因为他们知道这人背的是一柄剑。

        战国时期是个“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山,深谷为陵”的时代,由于诸侯不断相互征战,民间治安极差,时人为了财利完全不择手段,因此当时有条件的人都会佩剑防身。

        这也给统治者们带来了烦恼,他们担心居民佩剑后易在城中闹事,往往都严令不得带兵器入城。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佩剑者入城前就将剑包裹严实,再给守城卫兵一些好处,就能堂而皇之地把剑带入城中。

        那盗贼一边跑一边得意地看着身后失主被人群阻挡,不想前方忽然多了一个人,瘦子盗贼来不及刹住脚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对方身上。

        由于双方身材差距,再加上聂椽脚步极稳,瘦子仿佛撞到一堵墙一般坐倒在地。他抬头看向这挡住他路的人,骂骂咧咧道:“你瞎了眼吗?!竟敢挡爷的路!”

        聂椽居高临下地看着盗贼,伸出一只手,说:“拿来。”

        盗贼被对方气势所慑,不自觉举起了手中的行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服地嚷道:“这是爷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你?!”

        聂椽趁着盗贼还没缩回手,一把抢过行囊。瘦子不甘到手的财物被人夺走,还想扑上来争抢,却被聂椽随手一推,再度栽倒在地。

        那丢了东西的士子本以为夺回行囊已经无望,没想到聂椽主动出头帮他拿回行囊,旋即加快脚步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来,忙不迭地弯腰道谢:“多谢壮士出手相助!”

        聂椽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递过行囊说:“城里鱼龙混杂,你可要好好看好财物。”

        这时四面人群忽然一阵混乱,一拨恶汉面色不善地朝着聂椽这边挤来。那士子眼见不妙赶忙接过行囊,说:“鄙人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聂椽苦笑着看着刚才还气喘吁吁的士子转眼间就腿脚麻利地离去。那倒在地上的盗贼认出那些恶汉是他的同伙,立马来了精神,尺高气昂地叫道:“小子,你死定了!”

        恶汉们将聂椽围了起来,如围墙般把他与行人隔开,围观的路人们见状唯恐引火上身,连忙四下散去,很快大街中央就为他们留出了一块空地。

        一个首领模样的疤脸汉子慢悠悠地走到聂椽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这家伙,挺有能耐的啊,竟敢多管闲事,过来好好聊聊吧!”

        其余同伙依照老大的指示收紧包围圈,推着聂椽向着路边走去。聂椽叹了口气,非常配合地跟着他们走进一条偏僻无人的巷子。一路上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默默地数了数身旁的人数,只见这些恶汉有十二人之多。

        一到小巷,恶汉们的气焰更加嚣张起来,有几人还掏出了武器。聂椽注意到他们中有三人拿着木棍,一人手握长剑,其余人都赤手空拳。

        刚才那抢东西的瘦子见聂椽被包围后就一直默然不语,以为他心中畏惧,再加上自己有同伴撑腰,于是凑到聂椽面前嚷道:“小子,识相就赶紧跪下,也许大爷们心情一好还会留你一命。”

        聂椽不想让妻儿等太久,此时已没耐心陪这群人再耗下去,冷哼一声一拳砸在瘦子的脸上。那人没想到对方这种时候还敢出手,猝不及防之下被这一拳打得鼻梁塌陷,当场昏死过去。

        只一个照面,恶汉这边就被放倒了一人,众人不由一愣。聂椽趁所有人发呆的间隙活动了下四肢,对他们勾了勾手,说:“你们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那疤脸汉子作为这一伙人的头,也是这群人中唯一持有长剑的人,看聂椽一副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样子,顿时火冒三丈,大声叫道:“所有人一起上,宰了他!”

        其他人听到了首领的命令,立即一拥而上。聂椽站在原地不动,待当先三人冲到面前时,他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晃到那三人之后,同时肘部快速地砸在他们后颈处,那三人还没来不及吭声便齐齐倒地。

        后面冲上来的人见对手如此神勇,连忙收住前冲的脚步。可是聂椽没给他们多余的反应时间,行云流水般地从他们中间穿过,不消片刻,那七个人也都躺在地上呻吟着,尤其那三个手持棍棒的人甚至都还没机会出手。

        一番打斗之后,聂椽仔细地看了看身上的深蓝色袍子,袍子已被宁婉缝补过多次,他见这一回没有出现新的裂口,这才放下心抬起头看向一旁呆站着的疤脸汉子。

        疤脸汉子没想到对方如此轻松就将手下们打得七零八落,心知遇到了狠角色,早已没了先前的汹汹气势,正哆嗦着身子打算逃跑。

        “大爷,饶命!是咱们几个不长眼睛,冲撞了大爷!”疤脸汉子看着聂椽一步步向他逼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起来,轮到你了。”聂椽在汉子身前三步远站定,淡淡地说道。

        当一个人恐惧到极致时,他就会做出疯狂的举动,疤脸汉子现在就是这种情况,眼看已没有退路,他只得大吼一声,双手握剑胡乱挥舞着向聂椽砍去。

        聂椽侧过身子抓住疤脸汉子握剑的手轻轻一扭,就把那柄剑夺到手上。

        “你连剑都抓不稳,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聂椽右手一抖,用剑身敲在疤脸汉子的头上,汉子大声惨呼着捂头倒地。他的呼声似乎惊动了巡城兵士,聂椽听到远处传来一连串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暗叫不好,于是再不敢逗留,急忙离开小巷,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融入到街道上的人潮中。

        宁婉早就挑好了东西,站在店门外已等得有些不耐烦。聂椽在远处先拍去身上尘土,然后快步走到妻儿身边赔笑道:“事已办好。”

        “怎么这么久?不会又没有办干净吧?”宁婉微嗔道。

         “这回肯定办干净了,我们再去其它地方逛逛吧。”聂椽赶紧转移话题,拉着妻儿离开。

        宁婉拿出刚买的铁簪,说:“给你挑的,快把你头上那根木棍给换了。”

        聂椽接过铁簪感激地说:“婉妹,让你费心了。”

        宁婉摇了摇头叹道:“你啊,自己那么不修边幅,还对别人的事那么上心。遥儿以后可别学爹。”

        聂遥抓着父亲的手叫道:“我不要,我就要像爹爹一样帮助别人!”

        聂椽一面用铁簪固定着头发,一面抽出手摸了摸聂遥的头,乐呵呵地说道:“乖儿子!”

        宁婉无奈地摇着头说:“你们这对父子啊,真像……”

        聂遥在长相上就像缩小版的聂椽,父子俩一般肤色黝黑,不过聂遥还继承了母亲的眼睛,充满着灵秀之气。

        宁婉又叹了口气,放软语气说:“算了,椽哥,如果你觉得所做的事都是值得的话,那就尽管去做吧。”

        聂椽感激地望向妻子,捏了捏她的手。

        这时这一家三口正好路过一家酒肆,聂椽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对宁婉低声说:“婉妹,我有阵子没喝酒了,不如你们娘俩在这附近逛逛,我进去喝点?”

        宁婉美目一翻,嗔道:“上个月不是才喝过的吗?”

        聂椽觍着脸陪笑道:“你看都一个月了,就让我喝点呗。”

        宁婉拗不过聂椽的苦苦哀求,取出一小叠黑色的铲型钱币,叹道:“好吧,不过我们盘缠已经不多,只能给你这点钱币了。”

        这是韩魏赵三国流通的货币,称作“布币”。聂椽接过钱币数了数,只有五钱,无奈地说:“聊胜于无,我先随便喝点解解酒瘾,待会儿再顺便看看在大梁能不能接到什么活。”

        聂椽是卫国人,他自小学剑,长大后游侠各国,居无定所。宁婉和他情况如出一辙,所以他们在经济上自然也不太稳定,只能临时接些委托或是杂活为生。

        刚走进酒肆,一阵酒香随即扑鼻而来,聂椽吸了吸鼻子,走到柜台边叫道:“店家,打酒!”

        掌柜问:“客官要打什么酒?”

        聂椽将布币摆在柜台上问:“这些钱能打多少酒?”

        掌柜撇了撇嘴,拿出一小壶酒,说:“只有这样的了。”

        聂椽开封嗅了嗅,只觉酒气寡淡,叹道:“那就这壶吧。”

        正在此时,四名兵士带着一人走进店内,问道:“是他吗?”

        聂椽转头看去,暗叫不好,原来那随着兵士们而来的人正是刚才带队堵他的疤脸汉子。疤脸汉子一手按着头上的伤处指着聂椽叫道:“就是他!”

        两个兵士走上前来说道:“有人说你在城中闹事,跟我们走一趟吧!”

        疤脸汉子看到聂椽在兵士面前面露难色,不由得暗自得意。此事他做得并不地道,可因聂椽的行为让他今后在大梁城中威信大减,所以他才选择让巡城兵士替他出头,好好修理一下眼前这个强大的对手。

        由于巡城兵士的介入,在魏国并无依靠的聂椽恐怕就要面对一个大麻烦,这也会让他和宁婉的大梁之旅提前结束。

        聂椽从来都不喜欢麻烦,一旦遇到麻烦事,他就只能凭借背上的剑来解决,眼下也一样。聂椽暗暗扫了一圈,这四名兵士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为了接下来能和妻儿顺利离开大梁,他必须得下狠手,至少也得让这四人伤到失去行动能力。

        对于那疤脸汉子,聂椽则起了杀心,此人若不解决,想必还是会不停地纠缠下去。

        那四名巡城兵士感觉到聂椽起了杀机,他们也看到对方背后的剑,因此都握紧了手中的长戈,列成了一个小型的防守队形。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际,酒肆里间走出一个衣饰精致的中年人,他对兵士们说道:“这位兄弟是我家主人的贵客,各位军爷认错人了。”

        这中年人居高临下的语气让人听起来并不舒服,带头兵士队长喝道:“他在城中斗殴闹事,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带走他!”

        中年人明白就凭这一番话显然无法说服兵士放人,于是走到带头队长面前,掏出一块腰牌小声低语了几句。那队长看到腰牌脸色一变,对其他人说:“原来是一场误会,不是这个人,我们走!”

        那疤脸汉子好不容易才找来巡城兵士替他撑腰,哪甘心就这样草草收场,连忙叫起屈来:“大人,就是这个人啊!”

        带头兵士见这人如此不识抬举,立马扇了他一掌,低声叱道:“快走,这个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疤脸汉子见连兵士队长都这样顾忌中年人提到的那个“主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回踢上了铁板,纵然他再不情愿,也只能放弃再找聂椽的麻烦。在他同聂椽道过歉后,便和兵士们一起走出酒肆。

        接着,中年人走近聂椽身边说:“聂爷,我家主人要见你。”

        此人凭借三言两语就能帮助聂椽解围,可见他背后的“主人”必是能耐极大,然而聂椽却对他没有兴趣,拿起酒壶就要离开:“你找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家主人。”

        中年人见聂椽并不买账,急忙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角说:“我家主人姓吕。”

        聂椽闻言停下脚步,沉默了半晌,然后转身说道:“劳烦阁下引路。”

        中年人走在聂椽前面,向着酒肆里间走去。不同于门口热闹开放的场景,里间布置着数间清幽的雅室。

        他们在其中一间雅室门口停了下来,这时正好有一人从房内出来,聂椽感觉到那人经过他身边时似乎侧头看了一眼。但聂椽此时并无兴致注意其它,自从他知道雅室内主人的身份后,就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中年人掀开竹帘,让聂椽独自进入雅室。一进屋内,聂椽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熏香味,透过缭绕的烟气,可以看到主座上正有一人端坐案边,只见他锦衣华服,气宇轩昂,就连须发都梳理的整整齐齐。

        感觉到聂椽进屋,那人抬起头看了过来,热络一笑:“聂椽兄弟,好久不见。”

        室内还有两名仆人正在收拾案上的残酒剩菜,并换上新的美酒佳肴。聂椽待他们整理妥当后才脱去鞋袜,走到主座对面的客座,学着主人的模样跪坐席上,刚才打的那壶酒被他放在面前的案上。

        “相国大人,确是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聂椽也笑着对主人回了个礼。

        主人不悦地说:“你不必如此客套,这里不是朝堂,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叫我吕公便是。”

        此人正是秦国相国吕不韦。

        聂椽双手合并举起行了个礼,说:“诺。”

        吕不韦抚着颏下长须说:“与君一别多年,聂椽兄弟变了很多啊。”

        聂椽嘴角一扬,道:“成家之后,自然会有所改变。何况吕公也和当年大为不同了。”

        吕不韦摇头苦笑:“你别挖苦我了,我现在虽然贵为相国,可在为官之前也只是低贱的商贾而已。”

        寒暄已毕,聂椽正色道:“吕公此行该不是刻意来找我的吧?”

        吕不韦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说:“我这次也是路过大梁,顺便拜访了一个好友,正好打听到你也在这里,就让人叫你过来一起喝酒。”

        聂椽打量了下雅室,这里摆放着精致的摆设和精美的器皿,这一切连同那萦绕在鼻端的熏香都让他极不自在。

        “可是这里并不是喝酒的地方。”聂椽抬手擦了擦鼻子说道。

        吕不韦举起做工精细的铁制酒杯,说:“只要有好酒,哪里不都是喝酒的地方么?”

        聂椽看了看身前的酒杯,拿起了自己刚打的那一小壶酒,说:“对我来说,能够喝得痛快的酒才是好酒。”

        吕不韦怔了一下,笑道:“说的好,那我们就先痛快一饮。”

        说着,他一口喝尽杯中酒。

        聂椽也跟着喝了半壶酒,饮毕,他用袖子擦拭着唇边的酒液,问:“相信吕公不是单纯为了找我饮酒的吧?”

        吕不韦放下酒杯,掏出一块方巾拭了拭嘴,说:“不错,我找你确实另有要事所托。”

        聂椽疑惑道:“哦?还有吕公办不成的事吗?”

        吕不韦苦笑着说:“聂椽兄弟是不是对我有些误解?我吕不韦也就只会一些经商的手段,和还算过得去的口才,并不是什么事都能办成。”

        聂椽挺直身子笑着说:“椽并没有其它意思。我只是觉得吕公不仅家底殷实,位极人臣,而且门下又有三千门客。以这样雄厚的资本,尚且都有办不了的事,为何吕公会认为椽能办成?”

        吕不韦摇头自嘲道:“别看我门客众多,你要知道权贵之中养士只为充门面而已,实则真正能干之士寥寥无几。若聂椽兄弟肯做我门客,那我只需你一人便已满足。”

        聂椽歉然说道:“可惜椽更向往游侠四方的自在生活,因此吕公请恕椽难以从命。”

        吕不韦笑了笑,说:“无妨,我素知你的志向,所以当年并没多做挽留。”

        接着,他收起笑容说:“不过这回之事极为棘手,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才是最好的人选,希望聂椽兄弟能助我一臂之力。”

        见吕不韦神色郑重,聂椽心知此事定然非同小可,于是说道:“既然如此,吕公但且说来听听。”

        吕不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其实我此行是去赵国协调秦王妻儿赵姬和公子政离赵归秦一事。目前我已说服赵王同意放行他们二人,但此事却被赵国重臣平原君赵胜极力反对。”

        聂椽不解地问:“既然赵王都已同意放人,吕公为何还要顾忌赵胜的立场呢?”

        吕不韦叹道:“这个赵胜不仅是赵国资历极深的元老,还是赫赫有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他的确不能左右赵王的决定,可凭他的能耐和威望,完全可以在暗中阻挠此事。”

        聂椽摸着唇边髭须说道:“既然如此,以吕公的财力和口才,要说服赵胜想必也不是难事吧?”

        吕不韦举杯浅酌一口,摇头道:“此事并不简单。长平之战后,秦昭王为帮当时的秦相范雎报仇,曾诱骗赵胜入秦将他扣押,来交换范雎的仇人魏齐。那之后,赵胜更是恨秦国入骨,此次他更是以‘惟恐公子政成为另一个秦昭王’为由,来反对他们母子归秦。”

        聂椽沉思道:“这样确实麻烦,这么说赵胜那边会派出高手阻止公子政母子归秦?”

        吕不韦答道:“其他人我还不太清楚,不过已经确认的是,赵胜已请出赵国第一高手胡贲截杀公子政母子。”

        聂椽听闻胡贲之名,立即面色一沉,为难地说:“如果有胡贲出马,那么椽恐怕难以胜任此事,还请吕公另请高明。”

        吕不韦挑了挑眉,说:“怎么?当年不可一世的聂椽一听到胡贲的名字就给吓破了胆?据我所知,在胡贲的众多对手中只有你能与他势均力敌。”

        这回轮到聂椽苦笑:“如果我还是孤家寡人,并不会惧怕胡贲。可是当一个人有了家室后,他的胆子就再不会那么大了。”

        吕不韦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重了一些,语气也柔和下来,说:“毕竟你曾与他不分胜负,我也不求你击败他,只需能把他拖住就好。”

        聂椽想起昔年同胡贲的惊心一战,依旧心有余悸:“胡贲此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不仅可以遇强越强,还拥有极其可怕的复原能力。当年一战,我和他都身负重伤,我花光了所有钱财都无法治好伤势,而他仅靠自身的体质便能自然痊愈。”

        吕不韦点头道:“当时确是极险,稍有拖延你便有性命之忧。”

        聂椽朝吕不韦再施一礼,说道:“当年若非吕公相助,替我遍寻名医,聂椽恐怕早就死了。吕公对我恩重如山,此事于情于理椽都不该拒绝。”

        吕不韦大度一笑,道:“当年之事于我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如若聂椽兄弟实在不愿接下这个任务,我也并不勉强。”

        聂椽叹了口气,说:“当年我的剑术虽与胡贲相差无几,但这些年来,我已心有牵挂,剑术修为早被他远远超过。如今我们若再战一场,我并无把握能在他的剑下活下来,因为我也放不下妻儿,所以我才不敢面对胡贲。”

        吕不韦抚须点头:“原来如此,可以理解。”

        对于吕不韦开明的态度,聂椽倒是有些意外,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不过椽心中有一个疑问,不知吕公可否如实告知?”

        吕不韦抬手说道:“请讲。”

        聂椽紧盯着吕不韦问:“如果我接下此事,那么我是为吕公,还是为秦国卖命?”

        吕不韦脸上微露惊愕之色,然而他很快就恢复如常,说:“实不相瞒,此事我确有私心,你知道我原只是一介商贾,我因缘际会才得以辅佐现任秦王。可因为秦王的身体并不好,我担心他在位的时间并不足以让我实现胸中抱负,所以我需要能再扶持一个新的秦王,而公子政就是我的希望。”

        聂椽认真听着,对于吕不韦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

        吕不韦继续说道:“你我都是卫国人,都知道卫国虽然只是个小国,却横空出世了不少足以影响天下局势的人才。在不韦看来,这些人中尤以商君最让人钦佩。”

        商君便是商鞅,由他发起的变法,让秦国从一个奄奄一息的边陲小国一跃成为需要其余六国联合起来才能应对的强国,可以说“商鞅变法”就是秦国强大的基础。

        “尽管我昔年通过经商富甲一方,但这些年所积累下来的身家在这乱世中简直微不足道,随时便会化为乌有。因此纵然你我有再多的财富,再高强的剑术,在这乱世中都渺小无比,我不甘心这样渺小地过一辈子。”吕不韦的声音变得越发慷慨激昂。

        他看向聂椽说:“因此我也想像商君那样,可以改变一个国家,能够影响这个时代。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如果你我能扶持一名英主终结这个乱世,那么你我之成就甚至会在商君之上。”

        聂椽被吕不韦的热情所感染,问:“吕公认为那公子政就是你所认为的英主?”

        吕不韦闭上眼说道:“目前我也仅和他见过一面,对他了解不深。不过以我所得到的情报,这公子政自小机敏好学,品性上佳,具有成为英主的潜力。”

        听了吕不韦这一番说辞,聂椽的心中不免有些动摇。当然他很清楚无论吕不韦说得如何冠冕堂皇,他委托自己相助公子政回秦国,说白了就是为了保住他手头的权势罢了。

        可是这一席话也说中了聂椽的心事,少时他习剑的动力是为了锄强扶弱,等长大后他剑术有成行走江湖时,聂椽才知道以他的能力在这个道德败坏、人人趋利的乱世中只是杯水车薪。

        就算他不断地竭尽所能帮助他人,也只能解对方一时之急。聂椽离开后,他所帮助的人将会再度陷入另外的危机之中,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底层的平民很难能过上安乐的日子。

        假如真能像吕不韦说的那样,日后由公子政终结乱世,一统天下,让平民们过上富足安逸的日子,那这个任务就正好能够让聂椽实现心愿。

        想到此处,聂椽释然了,他捧起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然后朗笑道:“那好,既然如此,就让椽作一回聂政又有何妨!”

        吕不韦闻言大喜,拿起案上的一个摇铃晃了晃,聂椽看到刚才负责引路的中年人端着一盘金饼走进雅室,将它们放在聂椽身旁。

        “我知道此事极为艰难,这是一番心意,还请聂椽兄弟收下。不论此事成败,我吕不韦都会保你家人的周全,不会亏待他们。”

        聂椽看着金饼笑了笑,说:“吕公好意,椽心领了,但这些金饼还请吕公收回。”

        吕不韦看着聂椽,语气坚决地说:“这些财物是你应得的,还望聂椽兄弟不要推辞。”

        聂椽站起身活动了下酸麻的双腿,然后换了个盘膝而坐的姿势,笑道:“我此前曾说,喝得痛快的酒,才是好酒。我聂椽行事也只为痛快而已,吕公若过意不去,请我喝酒便可。”

        接着他话锋一转:“椽虽应承了吕公,可在正式接下此事之前,我还有一个条件。”

        吕不韦爽快地应道:“但说无妨。”

        聂椽举起案上的酒杯答道:“我要先见过公子政才能正式做下决定,还请吕公成全。”

        “依你便是,我相信见过他后你不会后悔的。”吕不韦举起酒杯大笑。

        “饮!”

        十来天后的一个夜晚,聂椽在赵国都城邯郸一处不起眼的民居中见到了公子政。

        来之前,聂椽就在心里想象了无数次,猜测这公子政会是个怎样的人。然而等看到公子政的第一眼后,他就立即对眼前这个秦王之子产生了好奇。

        这是一个九岁的少年,肤色微黑,个子在他这个年龄算是比较高了,一件看起来显得过于宽大的旧袍子将他有些瘦削的身躯藏在其中,袍子上有多处缝补过的痕迹。少年一双手从长袖中露出,十指修长,掌内指节处长着老茧——这是练过剑的手。

        别看他同聂遥年龄相仿,可和自己的儿子相比,聂椽感觉到公子政有着超乎同龄人的老持稳重,面对他就像是面对一个成年人一般。

        最让聂椽震撼的还是公子政的一双眼睛,通常来说透过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看出很多内容,但聂椽却无法从那双眼中看出什么,少年将自己很好地藏在了那漆黑的眸子之后。

        公子政的身边坐着他的母亲赵姬,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尽管现在她身穿简朴的衣裙,可这身装扮丝毫无法掩去她的丽色。

        不过聂椽只看了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看向他对面坐着的公子政,道明了来意:“我叫聂椽,吕相派我来接你们二人离开邯郸。”

        在聂椽来之前,吕不韦就已经派人接触过赵姬母子,因此他们早就知道他此行的目的。然而当聂椽正式开口后,赵姬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相较之下,公子政的神色就显得极为平静,就好像在听一件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聂椽继续说道:“不过此行凶险无比,吕相交代我要征求你们的意见。若公子和夫人还想待在邯郸,吕相会尽力帮你们改善生活条件。”

        赵姬一听此言立即紧张地侧头看向公子政,聂椽从她的神情看出,她已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邯郸,但是这需要由她的儿子来决定。

        公子政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波澜,听到聂椽的提醒,他只淡淡说道:“我们和你走。”

        这回聂椽在公子政的眼中看到了不易觉察的炽热,可出于职责所在,他还是提醒道:“请再仔细考虑一下。此次吕相虽说服赵王放你们二人回秦国,可赵国朝中不愿你们归秦的却大有人在,我们已打听到,他们中态度最为坚决的平原君赵胜已派出最厉害的杀手,务要在途中将你们格杀。”

        赵姬犹疑了一下,再次瞄向儿子。公子政低头看着他和聂椽之间点着的一盏油灯,眼中映着跃动着的火苗,说出了和刚才一样的话:“我们和你走。”

        聂椽见他语气坚决,暗暗称赞。

        “你不怕吗?”

        “相比之下,我更怕继续留在这里。”公子政抬起头说道,火光摇摆着,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聂椽曾听吕不韦说过,那年他和嬴子楚逃离邯郸后,赵国曾想要处死赵姬母子。幸好赵姬母家也是赵国权贵,倾尽全力才得以保住他们二人。

        那之后赵姬和公子政只能藏于闹市陋居,尽管有母家照应,但他们的生活却过得相当拮据,而且还没少受到邻里欺压。因此,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长大的公子政才有着如同成人一般的老练。

        “二位这些年真是辛苦了。”聂椽对于眼前这和他儿子同龄少年的遭遇感到十分不忍,他又问道:“既然公子这么想要离开,那么回秦后,你有何打算?”

        公子政先茫然地抬起头,待他看到屋角整整齐齐堆叠的竹简后,他的眼神又坚定了起来,答道:“虽然政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但我希望能在秦国一展所学。”

        聂椽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好奇地问:“不知公子所学何家?”

        公子政回答:“各家都略有涉猎,不过政最喜欢看的还是《商君书》。”

        这时赵姬也笑着说道:“政儿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识字,所以他的外父搜罗了各家学说来给他看。最近他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商君的事,之后磨了很久,他外父才费了老大的劲搞到这几卷《商君书》。”

        聂椽动容道:“公子好学之心实在令椽佩服。”

        接着他再次看向少年的手,问:“公子也习剑?”

        经过一番交谈,公子政也对聂椽渐生好感,变得健谈起来:“先生眼力真好,政在读书之余也会练练剑,不过主要还是为了强身健体。政这蹩脚的剑术在聂先生这样的大家眼中实在不值一提。”

        聂椽有些意外地说道:“我此行并未佩剑,你如何看出我会剑术?”

        公子政说:“先生落座之后就在看我的手,因此政好奇之下也看了看聂先生的手,见先生指节处也有老茧。再观先生坐姿,就连我这样剑术低微之人也可感觉到先生身上隐隐透出的剑意。”

        “哈哈哈,有趣!”聂椽忽然笑了起来,待他笑声止住之后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问道:“椽接下来的话或许有些唐突,可是我很想知道公子会如何答我。假若公子将来有望成为秦王,会对赵国开战吗?”

        一旁赵姬闻言掩嘴倒吸一口气,公子政依然端坐不动,此刻油灯的火光被一阵夜风吹得黯淡下去,使得少年的脸陷入黑暗之中,让聂椽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公子政似乎怔了一下,然后抬手挑了挑灯芯,火光又亮了起来,他迎上聂椽的目光说:“以目前形势来看,未来秦赵两国必然会有一战。因此政若能登上秦王之位,也一定会与赵国开战。”

        聂椽紧盯着公子政的双眼,却发现他的眼中并没有暴戾之气,同时他也注意到少年这一番话还没说完。

        “不过政并无意徒生兵戈,连年征战只会劳民伤财,虚耗国力。政开战的目的只为以战止战!”少年语气诚恳地说道,目光明亮。

        聂椽感觉到他句句真诚,深深呼出一口气,俯身一拜,说:“公子请放心,椽必会竭尽全力,助你归秦!”

        公子政旋即回拜道:“多谢先生高义,政必不负先生的信任!”

        聂椽起身说道:“公子请再忍耐些时日,按吕相的安排,半月之后秦国便会派出使臣来邯郸接你们二人回秦。”

        公子政点了点头说:“无妨,我和母亲听吕相的安排便是。”

        刚离开公子政的住处没多久,聂椽就发现有人正在暗中跟着他。

        那人的脚步轻盈无声,若非聂椽感知灵敏,恐怕根本无法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为了验证自己的感觉,他在经过一个拐角时停下脚步,小心地探头朝身后看去。

        今晚的月色很好,聂椽借着月光看到一个人影从路旁民居下的阴影处闪出,又飞快地掠往下一个阴影处隐藏起来。从此人的步法和他专挑目标视觉死角的路线,都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非常专业的跟踪者。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

        聂椽想起他来邯郸之前,吕不韦曾叮嘱道:“你此去邯郸,要尽量隐藏行踪,不要让人跟上。”

        “有人在监视公子政?”聂椽问道。

        吕不韦摸着长须,说:“虽然没有确认,但种种迹象表明,有人在关注公子政的一举一动。”

        “是平原君的人?”

        吕不韦说道:“似乎不是。据我了解,赵胜的手下和门客还没有人有那般身手。”

        聂椽又问:“这么说吕公也不知道他们是何人?”

        吕不韦眯起眼,说:“不过我大概可以猜出他们是谁。”

        “嗯?”聂椽好奇地看着吕不韦。

        “你可知道当今最强的七国除了表面上的军队,其实还有着隐藏卫队?”

        “椽在市井之中确有听过相关的传闻,难道传闻是真的?。”

        吕不韦接着点头说道:“在我当上秦国相国之后才知道,这些隐藏卫队的确存在。他们有着强大的能力,直接隶属于君王,这些卫队也是各国在角逐之中所使用的底牌。”

        “所以监视公子政的就是赵国的秘密卫队?”

        吕不韦点点头,说:“在赵国,他们被叫作‘黑衣’,一般是从军中的精锐和贵族子弟中遴选而来。”

        聂椽摸了下髭须,哂道:“他们中竟然还有贵族子弟,看来这所谓的‘黑衣’似乎不怎么样啊。”

        吕不韦笑了起来,颏下长须晃动着:“看来聂椽兄弟对贵族子弟有些误会。这些‘黑衣’承担的是赵国王家的护卫、追踪、暗杀、情报搜集等重要任务,需要经过非常严格的训练,无法完成训练的人都会被淘汰,因此剩下来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聂椽撇了撇嘴,说:“那参与遴选的贵族子弟应该不多吧?”

        吕不韦笑道:“你又错了,赵国贵族子弟无不以加入‘黑衣’为荣。赵国军中很多军官就来自于‘黑衣’。”

        接着,他收起笑容,肃然道:“所以你若在赵国遇到他们一定要多加小心,万不可被他们抓到!”

        看来此人就是那传说中的“黑衣”了,聂椽惟恐引起对方的警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前进,没过多久他感觉到那人又跟在了背后。

        聂椽此时一身平民打扮,穿着毫不起眼的灰衣,就连举手投足间都作出一副寻常百姓的样子。那跟踪者目前似乎还摸不准聂椽的底细,只敢远远地吊在他的身后。

        一路上,聂椽都在暗暗关注着跟踪者的动向,他摸不准对方是否还有帮手,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突然拦截他。有这样一条尾巴形影不离地跟着,做什么事都不会自在,因此聂椽决定找机会摆脱掉这个难缠的跟踪者。

        同魏都大梁一样,邯郸也是战国时最著名的商业都市之一,城池南据大河,分为王城和廓城。其中赵王宫和官方行政机构都集中在王城;廓城中则是商业区、手工业区和住宅区的集中地。

        公子政所住的居民区在廓城的东南部,这里的居民多为地位较低的平民和工匠。商人们则居住在靠近邯郸城中心的区域,这里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客栈、酒肆和妓馆都集中在这一地段。城西北则是贵族区,邯郸城中最有权势的人都住在这里。

        现在夜已渐深,这时也只有城中心的酒肆、妓馆一带最为热闹,那里也是甩掉跟踪者的最好地点。

        在走到商人居住区时,聂椽开始发现了异常,本来这一带就算不如白天热闹,也还是有一些从酒肆回来的商人,然而现在这儿的街道上竟然空无一人。

        就在聂椽思索间,他注意到身后那个疑似“黑衣”的人不再隐藏身形,主动从藏身处走了出来,大大咧咧地跟着他。与此同时,在聂椽所处岔路的另外三个方向又出现了三个人,他们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向着聂椽逼近。

        这一次聂椽终于能够看清他们的模样,只见这四人和聂椽衣着相似,都是邯郸寻常平民的打扮。虽然相貌各异,但他们的动作和气质却几乎一致,四道目光如枷锁般将聂椽牢牢锁定,让他感到周身一阵阴冷。

        “一定不可被他们抓到!”聂椽耳边回响起吕不韦对他的警告,以他的身手要在短时间内击败这些人本不是难事。可聂椽此行来邯郸为了不暴露身份,并没有佩剑进城,眼下赤手空拳的他若是同这四人硬碰硬将讨不到半点好处。

        好在这里距离酒肆区已经不远,只要通过岔路正前方就能到酒肆区的大道上,那时聂椽就有把握摆脱跟踪。

        看着忽然出现的四个人,聂椽停在原地,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那四人看到猎物惊慌的样子,都露出冷笑,从容地向他围来。

        到目前为止,聂椽的表演都相当成功,他让这四个“黑衣”已经认定他们的猎物只是一个身手寻常的角色。

        聂椽暗暗深吸一口气,他只有一次机会,一旦这四人对他产生了戒备,要摆脱他们就难了。

        在距四人还有五步远时,聂椽猛地拔腿向左边跑去。“黑衣”们看到目标开始逃跑,也加快了脚步追来。

        岔路左边的“黑衣”见聂椽朝这边跑来,暗自乐开了花,不慌不忙地摆好架势,等着这个慌不择路的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远在他的意料之外,就在这名“黑衣”即将抓住目标时,这个看似身手寻常的人突然如闪电般闪到了自己身后。紧接着他感觉到脑后一痛,顿时失去了知觉。

        聂椽一肘刚击倒了一个“黑衣”,另外三人也冲进了这条小路。眼前的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那个在他们眼里毫无威胁的猎物竟然在瞬息之间就制服了一个训练有素的“黑衣”。

        趁着三人愣神的当头,聂椽把那晕倒的“黑衣”向前一推。那三人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自己的同伴,却不想这也给聂椽制造了一个绝佳的进攻机会。接下来他连下狠手,将另外三个“黑衣”也打倒在地。

        这一系列动作兔起鹘落,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这除了因为聂椽身手了得,也多亏了身上的赵国服饰。由于赵武灵王改革后在全国普及了胡服短装,赵国的衣服变得极其便于行动。

        聂椽快速扫过还在地上呻吟的“黑衣”们,他明白除了那昏倒的一人外,另外三人伤势都不严重,随时都有可能起来。于是他不敢在原地多做停留,抓紧时间跑出小路,如鱼儿入海一般钻入了人来人往的大道。

        邯郸城的主要干道是宽阔的卵石路面,可以同时让多辆马车并行,这是为了邯郸大量的人员和车辆流动而设计的。尽管现在夜色渐深,可路上还是有很多马车和行人。

        聂椽运气不错,他刚到大道上,身边就有一个酒肆,此刻正好有一个看似贵族模样的华服中年人摇摇晃晃地从酒肆里出来,在车夫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只见那人一坐入车厢便醉得人事不省,于是聂椽紧随其后,也掀起车帘跳进车厢。

        一旁的车夫见状正要大声呼喝,聂椽立刻掏出一个金饼塞他手里,并示意他噤声:“兄弟,我没有恶意,麻烦行个方便让我搭个顺风车呗。”

        车夫看了看斜倚着车厢呼呼大睡的主人,略一犹豫便收起金饼,放下了车帘。

        本来聂椽来赵国前已经婉拒了那盘金饼,但他拗不过吕不韦的坚持,还是从中拿了三块收下了。

        “有时,金子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法。”吕不韦眨着眼睛笑道。

        聂椽感慨着金子的魔力坐在马车主人的身边,透过车窗打量着街道外的动静。就在他刚上车后不久,刚才被击倒的“黑衣”中的两人又追了上来,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聂椽会藏在贵族的马车内,只能徒劳地在马车和行人间穿行,寻找目标的踪迹。

        这时马车也开始走动,车夫赶着马车向着城西北而去。为了以防万一,聂椽让车夫在城中心区先绕了两圈,在确认没被人跟上后,他跳下了马车回到落脚的客栈。

        战国时期入住客栈前需要持符节登记,幸好吕不韦早年就在赵国经商,早有门路,因此他很轻松就安排好聂椽在邯郸的栖身之处。吕不韦曾向他保证,只要他不被人跟上,那么就没有人可以查到他的行踪。

        一到客房,聂椽便躺到了床上。甩掉跟踪者并没有让他放松下来,现在他终于找到空闲考虑下一步的打算。

        随着赵国秘密力量“黑衣”的出现,聂椽开始怀疑这一切的背后真的只有平原君赵胜在操控吗?若没有赵王的许可,赵胜如何能调动这些直属于赵王的“黑衣”?

        来邯郸前,聂椽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心态,一旦他认定公子政难堪大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吕不韦提出放弃这次任务。然而见过公子政后,聂椽就被少年身上的独特气质所折服,让他心甘情愿帮助公子政归秦。

        经过反复的思考,聂椽私下做了个决定,离开邯郸之后他就要把这决定告诉宁婉和遥儿,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一旦开弓就再也无法回头。一整夜,聂椽都在想着这些事,辗转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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