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怎样生活,才不辜负此生?
我们要怎样生活,才不辜负此生?
我出生于一座偏远的闭塞小城。
我自幼饱读诗书,背包里装着除了教材,还有“光以它致命的光笼罩我”和“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我不堪与那些同龄的孩子一起沉迷网络游戏和大众明星,我喜欢的是尼采和但丁。
我在每一个清晨和日暮都渴望着离开这座庸俗乏味的城市...
于是我努力的学习,更努力的学习。
我考上全城最好的初中,又考上全城最好的高中,虽然这个最好也不那么好,但是最后我终于考上了全国最高等级的大学。
我的父母宴请四方,我的亲朋纷纷来贺,我的老师喜出望外,我的同学暗自羡慕。
我心里的激动难以掩饰,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去追寻我心中理想的生活,去看春花秋月,去看夏虫冬雪。我终于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里低矮的平凡,恶臭的菜场,杂乱的小卖铺,我毫不留恋,我本就属于云巅,又怎么会去眷恋尘埃。
我走在大学校园,学校的一片湖都比我的故乡有名。我贪婪的享受着母校文化带给我的一切洗礼,我走在这座城市,这个庞大国家的心脏。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我就站在十字路口看人来人往——西装革履潮流时尚。他们是这个心脏奔流的血液,我也是这血液中的一滴。
我的同学听歌的耳机音质细腻温柔,却抵得上我一学期的生活费,穿的衣服奢华时尚,比我从小到大穿过所有衣服加起来的价格还贵,他们的父母接他们去吃我未曾听说的食材,去我只在书本里看到的地方旅游,而我却只能在寝室里读书。
于是我更加的努力。
我的家庭不足以让我去享受那些让我更快乐的生活。我拼命的去学习,考试,毕业,挣钱。终于,我得到了想要的工作,每个月的收入抵得上父辈们一年的汗水。我穿着华丽举止谈吐绅士得体出入高档餐厅门店,对每一个服务工作者报以微笑并附上小费。我开始听歌剧,也像模像样的评价国外电影节参赛的小众电影,朋友圈发的图片我只能用英文描述。等等,这条超市减价的朋友圈是谁发的?初中同学?拉黑。我不需要和过往人生的那些低级趣味的人再沟通了,这真是太好了。我的同事,我的朋友们言谈富有逻辑,条理清晰。我们一起交流电影,音乐,生活方式,互相尊重又彼此在乎。
我是时代的象征,我们的未来是国家的未来。
我回家探亲,乘飞机坐高铁搭长途,窗外的天慢慢变蓝,我的心却慢慢变灰。最后踏上故土的一瞬间,我终于忍不住感慨,多么破落衰败乏味的城市,无异于蛮荒。面容疲惫面颊绯红的乡下妇人一边咒骂着怀中啼哭的婴儿,一边抱着他在车站的大门口小解。我皱着眉头走出来,看着马路上行人无视眼前的红灯径直穿过马路,我站在人群经过的灰尘中静静的等待绿灯亮起,过往的行人诧异的看着我,我却只看着前方。回到家中,我不厌其烦的给亲朋好友一遍遍重复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并且从他们眼里收获羡慕,可这也不能褪去我眼中的阴霾一丝。我想带父母去体验我的生活,可是这城市连一家像样的餐厅都没有。那些我少年时代羡慕的,现在正在经历的生活,什么都没有。
我开始优越,因为我不再属于这座城市了,
我走出来了,这一切的蛮荒,都跟我无关了。
于是我甘于享乐,止步不前。
可是我不知道,原来我那么多年的努力,
换来的与华丽都市的唯一联系,
不过是一份工作。
时代瞬息万变,日新月异,昔日我赖以生存的行业已经成了昨日黄花,我曾引以为傲的学校不断为这个城市输送着更多更新鲜的血液,他们比我更敏捷,甚至比我更努力,终于我被这个城市淘汰了,我享受过它的美,我只是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更努力一点,更执着一点。
算了罢,多情总是留不住,年岁渐长,我也不再执着。
我深深的相信,不论我在哪里,我的人和华丽都市已经灵魂合一了。
于是我决定回家,去过名士隐居的生活,也是一种修行。
可是我发现我所学的专业在家乡根本排不上用场。
面试时我说的那些专业术语面试官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开出的薪水还不够我曾经一个月的房租,我想听的音乐会从来不在这里演出,我想看的话剧更是天方夜谭,我晚上十点走在城市最繁华的路段居然一个人都看不到,甚至没有一家便利店开着门能让我买包烟。
于是我饿着肚子回家自己做饭,开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我用着过时的电子设备,朋友圈的每一张照片都精雕细琢用心良苦却只收获一两个赞,我厌恶这里的社交,厌恶去认识新的人,终于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只能被热心的阿姨拉着去相亲。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性引以为傲的炫耀她凭关系拿到的职位,我一言难出,低着头吃完这一餐饭,她又高声的喧哗到:“服务员!喊你给我拿根牙签!”
我的厌恶,从来都不为人知,对我的故乡,我的故土。
莫言歌颂他的高密乡,孙犁赞美他的白洋淀,汪曾祺想念高邮的咸鸭蛋,王小波隽怀他的长安。而我呢?我发自内心的厌恶这片土地。
我虚荣,我极端
我丑陋,我恶心
可是我勤奋努力,用自己的汗水改变自己的人生,靠自己的本事去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这样做有错吗?我待人礼貌,不闯红灯,给孕妇让座,我把我的价值观给周围的每一个人分享——这破旧小城不曾有过的价值观。
时间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环境对一个人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生活的苦难也慢慢磨平了我的冷傲。
今天早上醒来,我套好衣服便去公司上班,看见公交车站前,排成的长龙,硬生生挤到了最前面抢下一个黄色的座位。到了公司同事炫耀他新买的高仿球鞋,我也偷偷记下淘宝店铺名字,一个女同事把10元的红包分成了20份发到微信群里,我赶紧拿起手机,我抢到了0.7元,我是手气最佳。我不再憎恶这个城市,我终于醒悟,生活哪有什么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生活就是生活,仅此而已。想到这里,我长舒了一口气。
下班回家,饭桌上我的儿子昂着头凝望着我,就像当年的我,也曾这样凝视我的父母。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读过的一句诗:“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