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文艺:盛唐气象背后的天才推手们
硬文艺:盛唐气象背后的天才推手们
作者:财深道长
公元833年初春,大唐王朝的代言人杜牧(803年-852年)做了一份新文案: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唐]杜牧《江南春》
对此,杨慎同学疑惑了: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升庵诗话》
杨慎的疑惑恰恰暴露了他和杜牧的差距,亦即他的时代与唐王朝的差距:在杨慎手上,只能看到什么就写什么,而在杜牧手上,则是看到十里,想到百里,落笔千里!
这就是天才的神思,这就是唐诗的气魄,大唐的魅力,也正是在这些天才的推手笔下开始走向灿烂辉煌。
一百年后的又一个春天,已君临华南的李后主思念着出使未归的弟弟,叹息着让他郁闷的离愁别绪:“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在成就一首名作背后,更显示出一代帝王竟似女儿,优柔郁结。
同样是离别,来自唐朝的高常侍则是豪气干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王摩诘洒脱尽欢:“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在他们的笔下,离别不再是遗憾,而是被点赞,是开拓奋进,是新的开始。
唐诗将离别之美推向了历史新高度。
离情如此,写景亦然,唐诗里的山水气魄更是让人高山仰止。
在庐山下。
苏东坡格物致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虽说由景入情,景深理透,却恰恰体现了宋代开始对内心的收缩、禁闭,以及走向束缚天性的时代主观。
李太白大气磅礴:“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他以天才的眼光看到了其他人所看不到的山水之美,一种自然而又爆炸性的美,折射了一个时代的豪迈,和诗仙天马行空的洒脱。
在长江边。
李之仪情深款款:“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写尽了母亲河畔的家长里短,生命日常,文笔细腻、感情丰富,却只能表达出一个时代的小确幸。
杜子美气凌万方:“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这首张力十足的杰作,在极度渲染长江大河的乃的磅礴伟丽之时,更加让人祖国山河的壮美多姿产生强烈共鸣。
李太白举重若轻:“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或随手而歌“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大有后世鬼才“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之精灵般的美,在奔流不息的万里波涛之中激荡起一朵朵绚丽的浪花。
长江,也正因为这些天才的超级背书,才能由山水上升到文化,才有了原创气质、有了核心灵魂。
非但大山大河,即使一花一叶,一草一木,在唐代这些天才的推手面前,同样绽放出不平凡的美。
面对山花,杜甫是通透的“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白居易是热烈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到了宋词里就成了小清新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到了清诗里就更成了禁锢的、倔强的“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面对湖泽,孟浩然是浩瀚的“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由大到无,极写湖水至净、至纯;刘禹锡是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颇多世间似棋局,天下如棋盘之味,吐纳宇宙之心跃然纸上;到了宋词里却只能是壶中世界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或者妩媚温婉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小船一条,宋词里是亦景亦理的“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到了唐朝,则是一船划过千万里,神州大地拜笔下:“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牡丹一朵,刘禹锡霸气侧漏、震惊寰宇:“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陈与仪却只能忧郁一旁:“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王溥甚至纠结不堪:“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小草一棵,在李后主笔下是恨、是憾,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到了大唐,小草就不只是小草了,更是帝国大都满满的骄傲与自豪:“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或者凝结百善孝为先的父母大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就连温和的白居易也出手就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发出了对生命的敬畏和对自然的原初质问,这是只有处于伟大时代才能感受到的风卷浪涌、生生不息!
春天到了,宋祁在院子里“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因为“浮生长恨欢娱少”,恨不得“肯爱千金轻一笑”;苏东坡也只在豪宅里自我陶醉“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叶绍翁更只能独自去偷欢“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到了唐朝,春天也显得不一样了。
白乐天拥有一双善于捕捉美的眼睛,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风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韩退之将时代的激情转化为对春天的迫不及待:“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张若虚更是在“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巨幅时空图画前产生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文学思考,顺带将美学和哲学也一并兼顾。
孟浩然的春天宣言则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看似家长里短、平淡如菊,却大有白乐天“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之古拙纯朴,是谓由小见大,胸中自有万卷书!
在这些大推手的推动下,唐朝这个朝代,以及在这个朝代生活的人们,他们的精神与气质都显得光芒四射、高不可攀起来。
于是,我们发现,今天的我们与盛唐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你看,年轻如我,最多只能苍白的喊一句:“再不疯狂就老了”,或者整天的做着白日梦,幻想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最后还是不得不在房子车子孩子的世俗压力下继续埋头耕耘。
在唐朝,人家的姿势是这样的:“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或者这样的:“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也可以这样的:“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是的啊,唐诗,才能让我们真正懂得什么叫豪放,什么叫青春,什么叫人不成名枉年青!
今天的我们讲究诚信为本,反感走后门、耍小聪明,但在唐朝,“走后门”也不那么不堪,甚至走出了美学的感觉,因为人家有文化啊。
在尚称亦试亦荐的唐代科举中,相传应试的士子们有向名人“走后门”行卷的风气,作为士子的朱庆余在考试前担心自己的作品不一定符合主考官的要求,于是把自己比作新娘,以新郎比张籍,以公婆比主考,写下了一首诗来打探主考试官的审美风格: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在这种无话不说的“闺意”主导下,一种矇眬的“暧昧”韵味油然而生,妥妥的公关高手感觉有木有。
问者既然文化十足,答者就必需满卷读书: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就这样,问的人小心谨慎,言之笃笃,答的人谦以待士,语之以谆谆,不管作者朱庆余是否真的凭借这首诗摸到了主考官的命门,从而一飞冲天,单单凭借这场诗情画意的一问一答,就足以捧红两个时代大V,公关做到这种程度,是何等美艳的画风啊。
于是,在这样的朝代,做什么都少不了文化,连时尚界都是如此,帅哥的标准不仅仅是四肢发达,更需有才华才行,这在连庙堂之上也有共鸣的时代认知。
相传当时的第一帅哥就是丞相张九龄,即使在他去世后,唐玄宗犹尝忆及,每用人进士,必问左右道:“风度可似九龄否?”堪称当时社会对文人、文化的最高肯定。
事实上,张九龄是开元盛世时期的著名贤相之一,其政声卓著,才华横溢,诸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等著名诗句都出自他笔下;在政治上,他品行端方,风仪雍容,创造了历史上著名的“曲江风度”。即使在他政治生涯的末期、以直道见斥之后,仍能保持“以文史自娱,随遇而安,无戚戚容”。
这就是今天传说中“能享受最好的,能承受最坏的”人生境界吧!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政治经济的盛世,更是一个文化文学的盛世。
这样的盛世,以及这些盛世里的天才们是怎么产生的呢,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以至于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还能让我们感觉到那么美呢。
让我们重温历史,重赏盛唐,再次膜拜这些伟大的时代推手们。
——摘自财深道长散文《唐诗与宋词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