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日(短篇小说)
午夜了,老两口怎么也睡不着。老头儿下地拿了安眠药,自己先吃了,又给老伴儿送到嘴里,递上水看着她咽下去。
“再喝一口冲冲,省得留在嗓子眼儿里不舒服。”老头儿和蔼地说。
老伴儿就又喝了口,张开嘴给他看:“没了。”
“好,那睡吧,好好睡这一觉。”
俩人重新躺下了。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这一阵儿天气好,晚上的天是暗蓝的,躺在床上也能感觉的到。老伴儿摸索着抓住了老头的手。两只手都又皱又涩,老喽,不是年青时候了。
“睡吧,老头儿又说。”
“嗯。”老伴下决心要睡了。上年纪了,肝不好又有糖尿病,折腾了两年多了,真遭罪呵,没想到这个晚上到身子舒服了起来,真是怪事儿。
刚要睡了,有人敲玻璃。
“大爷,睡了没有?”
“是谁呀?”老伴儿问。
“像是老魏家二小子。”老头摸索着开了灯,来到外间,外间两面墙竖立着货架子,地上堆了些纸合子。拉开窗帘儿,外头果真是魏家二小子。
老头儿把平时用来售货的窗口打开了。
“真不好意思大爷,我对相回来晚了,没吃饭,家里什么也没了,麻烦您给两包方便面吧。”小伙子手里抓着十块钱。
老头儿给他拿了他要的那种牌子的方便面。小伙子把钱递上来。老头没接,说没零钱找了,再说,叫他先回去下面吧。
“那谢谢你大爷,明天给您送来。”
老头儿想说不要钱了,因为明天就要把小店关了,可话到嘴边儿,又怕耽误人家去下面就没说出来。息了灯,往回走时,老头儿胃部一阵剧疼,赶紧扶着墙蹲下了。他咬着呀,害怕发出声儿来。他的身体是到时候了,原来以为老伴的身体会好一些,可也不行,都八十出头的人了,岁月真是不挠人呵。五分钟的阵痛过去了,老头悄悄擦擦脸上疼出来的冷汗,重新往床上去了。
老伴儿还没全睡着,迷糊着问:“干啥?”
“买方便面。快睡吧。...”
安眠药起了作用,渐渐地老头也睡过去了。这一宿,老头做了不少的梦。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十六、七岁的样子,扎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来买馒头。他就在墙角那儿卖馒头。姑娘被他看得红了脸,拿了馒头很快就走了。第二天那姑娘又来买馒头,几次后一边儿修鞋的大爷笑着说:“小儿,那丫头瞧上你了。....”
老头儿从梦里醒了,那个买馒头的姑娘就躺在他边上。六十二年了。那个修鞋的老人已经故去了,他们现在比他当时还老了。老伴儿今晚上没难受,睡得很安享。老头儿就着月光轻轻地抚了抚老伴花白稀疏的头发,可那个大辫子还在他脑子里呢。人生苦短啊,多快呀,一生真是短呵。当初解放了,他们一块儿进了纺织厂,这都是在眼前的事儿,到厂子倒闭,他们失业回来开了这个小买部,才几天似的,可不知不觉已经几十年了。老头儿有些伤感,眼里发湿了。他擦擦眼,给老伴儿盖盖毛巾被,重新躺好。
五点不到两个人都起来了。老伴儿的精神似乎格外的好,说要不出去走走?年青时俩人每到休息就会出去散步,两个人会一直走到海边去。这两年身体不行了,出门就少了。这个早晨老头儿觉得老伴儿的建议特别的好,两个人就相互搀扶着出去了。真舒服呵,过去好像没有觉得早晨是这么的美好。海边不算远,十几分钟的路程,走得慢也慢不了多少。到了海边儿,太阳正好出来,远远望去像漂浮在海面上的一个大火球。
他们在石头凳上坐下。这两年到处都修了石头登,这可真好,可惜他们来不了喽。
“我抽支烟吧?”老头儿向老伴儿商量说。自打他身体检查出毛病来,她不许他吸烟有一阵儿了。她知道他一度偷着抽。她知道男人忌烟不好忌,可当她生了气,说他是不是想自己先走,仍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他默默把烟扔了,自那起再也没吸过。这个早晨她却同意了,看着老头儿掏出烟来。烟是没开封的,他示意给她看。她微微地点点头,意思是她明白。她拿过打火机来给他点上了。二十几岁那会儿,她调皮的时候也给他点烟。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很久没吸了,烟草的香味儿不吸烟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你慢点儿吸,别呛着,咳嗽起来带的胃疼在。今天不管你了,慢点儿抽吧。...”
海边上晨练的人开始多起来了。不少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出来玩儿了。他们这一生什么都如意,就是没有孩子,当初他们没少着急,等上了北京,人家告诉他们因为她子宫异型,不能怀孕时,她哭了,想到了离婚。可那么热情切的想要孩子的他却冷静地比她还快,他说今后她就是他的孩子了。后来他们领养过一个孩子,可养了两年多,又给人家亲生父母要回去了。自那时起他们就没在提孩子的事儿。
多块啊,去年他九十多的母亲去世后,所有的父辈老人都不在了,至于兄弟姐妹们上了年纪,身体都不算好,走动也少了。前些年两个人说悄悄话时,她还问过他,这一辈子,和她在一块儿,连个孩子也没有,亏不,老头儿说要是真有来生,他还要和她厮守一辈子。她先笑,然后心里像被一只小手抓了一下,哭了起来。
八点钟的时候俩人搀扶着回家去了。吃了早饭,老头儿把事先写好的牌子挂了出去:大甩买。因小铺要关门了,所有的物品给钱就卖。都是老邻居,一听说就都来了。大家也觉得这小卖部是不好经营了,离院子百十米就是二十四小时店,新的超市也就要竣工了。老两口不容易,每月只有很少的退休金,吃饭到也够了,要是看病就紧张了。看病太花钱了。邻居们都过来捧场,一会儿东西就买的差不多了。
“谢谢,谢谢。…”老头说。
东西卖的差不多了,老头儿把收废品的叫来了。一个小时后小卖部已经不复存在了。老俩口最后和邻居们道了谢,回屋去了。
那天晚上老两口没有做饭,向街角的饭馆儿定了饭。
老魏的二小子下班回来去给老头儿送钱,正碰上饭店送饭的来。二小子说:“这就对了,上了年纪就该吃点儿好的。”
老头儿把他送出去。
“哎,您老这一关门,还真不方便了,还得买点儿吃的备下了。”
“是得买点儿。”老头儿说。
菜有老头儿喜欢吃的肉食,也有老太太喜欢的海鲜。
还有一瓶啤酒,是提前留下的。老头儿给两个人都到了一杯。自打二十岁那年喝酒就呛出了眼泪。老伴儿就没在动过酒。
“喝一杯吧。”老头儿说。
老伴儿点点头。
九点多的时候,两个人的病痛都开始闹腾了。老头儿是胃癌晚期,老伴儿地糖尿病也到了器官损毁的地程度了。两个人额头上都开始冒冷汗。老头儿拿来了他们剩下的药和老伴儿分着吃了。他们坚持把饭吃完了,老头把杯子刷了刷,到上最后两杯酒,两只布满褶皱的手举起了杯子,他们相互注视着,岁月在目光的交融中跳跃着闪过脑际。…
两天后收水费时才发现两位老人的异样,似乎他们清理了小买部后就没有在露面。警察来了,破门而入后,两个老人已经去世了。边上有封遗书,上头说他们的病症已经到了没法医治的地步,他们谁也不想先走,不忍留下另一个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老头儿和老伴儿已经商量好了,他们没有儿女,把房子送给居委会,做个老年活动中心。他们没有什么钱,都看病了,桌上的五千二百块钱是仅有的,一并捐给街道做装修用吧。
“我们不后悔这一生。…麻烦把我们的骨灰撒到海里,过去我们喜欢到海边散步。谢谢大家了。…”
两警察退出来时眼里含着泪。或许他们永远也忘不掉看见的一幕:他们手拉着手,脸上充满安享。
中午的太阳高悬在天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