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文字俗的动人，不要粉饰的真实——老舍《离婚》书评

市井

1.

周五去幼儿园开家长会，看到小朋友的花名册，不觉失笑。各种馨，各种涵，各种嘉……难为老师和小朋友们要记这么多或相同或拗口的名字。

当初给儿子起小名的时候，又是查字典又是翻诗词，才决定起一个桐字，觉得甚好。没想到回到老家，喊一声桐桐 ，三四个孩子都得回头，却是两个童童一个彤彤一个桐桐。好比某宝买了件漂亮衣裳，一出门却五六个撞衫的，心塞不心塞？

今人有个习惯，什么好东西一多就显得俗气。比如“涵”写着好看，读着好听，可是作为全国重复率最高的名字，谁会觉得起这个名字的家长很有水平？

本是为了“雅”却成了“俗”。而“俗”这一字有毒，尤其是自诩有文化的年轻人避之不及。

但是俗也有俗的妙处 ，博物院里《清明上河图》自然是艺术精品，老家墙上穿红挂绿的年画娃娃同样美好。

做人也好，文学作品也罢，水平高不高，内容好不好，不因雅俗分。一个穿着英伦装在西餐厅吃饭的小绅士固然可爱 ，一个满脸泥水在田间啃得馒头的孩子难道不更动人？

所以老舍先生说：“写通俗的文艺，俗难，俗而有力更难。能作到俗而有力恐怕就是伟大的作品吧？”

再引用知乎上的的一段话：

第一流的东西总是“俗而有力”的，如屈平之赋、李白之诗。

第二流的东西“雅而有力”，为求雅则需含矫饰，其力必弱。

至于无力者 ，无论雅俗，总是第三流，蒙人罢了。

老舍先生的作品多属于“俗而有力的。”比如“多咱”“值不得”之类的口语，比比皆是，亲切的像隔壁老爷爷再讲我老家的故事。

前两天看话剧《茶馆》，大半夜哭的不能自已。其实茶馆的故事跟我离着十万八千里，可看着看着就带入了。不是成为哪个角色，而是心疼，心疼掌柜的，心疼常四爷 ，心疼秦二爷，也心疼我爸、我妈。求而不得，忍而不成的事，过个十年百年，一样的多。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是经典文学作品的魅力，也是作品生命力，不因时代变迁变得浅薄。

2.

老舍先生的中篇小说《离婚》，是老舍先生自己最满意的一个作品。因出版社催稿，老舍冒着溽暑奋笔疾书。用老舍的话说“那个热天实在是最可喜的，能写入了迷是一种幸福。”

同时代的其他作者们也认为“《离婚》这本小说，高出于他先前的一切作品者”,《离婚》是“上乘的写实小说”，“是真正的幽默”。

《离婚》讲述了国民政府里的一群小科员的日常百态。看名字就知道，离不开先生、太太、孩子、小三、升官、发财等。

看《离婚》时候，我想到《围城》，所以看到1963年版的《离婚》封面是一个巨大的鸟笼，倒是甚合我意。《离婚》某种程度上是围城的婚后版，夫妻间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纠缠，想出来，出不来。

故事中的人物，按照主人翁老李的话说：所长，官僚兼土匪；小赵，骗子兼科员；老吴，饭桶兼把式匠；老孙，流氓兼北京俗语收集者；老邱，苦闷的象征兼惧内。总之， 没有一个正常的。

自然,只有男人不能《离婚》，所以还必须有几位太太：张大嫂，女版张大哥；方墩，老吴太太，胖，力气大；老李媳妇，典型的旧式妇女；邱太太、孙太太，都是太太联盟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表面看这是一个主角要离婚，配角也跃跃试欲的大规模离婚故事。实际剖析的是新旧时代交替，新思想和旧伦理矛盾重重下的市井百态。

3.

离婚自然不是一下就离的，故事中的第一个人物，坚定的离婚反对者---张大哥。

“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父亲都得管他叫大哥”“张大哥一生索要完成的神圣使命：说媒和反对离婚”这段大哥的开场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张大哥有颇多经典言论“假如人人都有满意的妻子， 世界上决不会闹共产党”“革命青年一结婚 ，便比老鼠还老实”“离婚，没别的原因 ，完全是因为媒人的天平不准”。

老舍先生本是地道的北京人，对北京市井人物的语言、心理特点的描写信手拈来。

张大哥中庸世故、热心肠、不肯得罪任何人，看起来人缘好极了。但是当他儿子被当做共产党抓起来时，除了老李和家里的老仆人为他奔走 ，其他人要么躲开，要么落井下石。他看起来不可或缺，实际上可有可无。

4.

故事的绝对主角---老李，是国民政府衙门的小科员，与张大哥是同事。上过大学 ，工作能力强，但是因为心存些正义和理想，不会经营，所以一直是个最低等的小科员。

他不满衙门里无所事事，乌七八糟的环境，然而没有能力改变，没有勇气反抗。他也不满老家的旧式妻子，想要离婚，追求浪漫的爱情和诗意的生活。

他希望能够逃离灰暗、百无聊赖的生活。“我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界、都脚踏实地，没有诗意。大多数妇女-----已婚未婚的都算在内-----哪怕是看看呢，一个还未被现实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像一首诗，愉快像一些乐音，纯贞像个天使。”

老李的形象是普通的，软弱的。老李的“精神出轨”，出的很有道理，在今天看简直具有普遍性的意义。

记得网上流传过“不要和多读书的女孩交朋友”，因为内心越丰富的人，越无法忍受生活的无趣。老李的这段内心独白简直是给文艺青年们“刨心沥胆”。不得不说老舍先生的文字像小刀子，不起眼又及锋利，割的人肉疼 ，心肝颤。

旧伦理里长大的老李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他向老张们妥协，把老婆孩子接来北京同住，为了掩盖对妻子的各种不满，不断自我检讨。用作者话说“他的行为----合乎良心的----必须向新思想道歉。他的思想----合乎时代的-----必须向那鬼影道歉。生命是两截的，正像他妻子那双改组脚。”（鬼影，应该是指他内心的自己，诗意的，浪漫的。改组脚，是缠足到一半因为时代变化又放足的脚）

既要照顾现实的妻子儿女，又要寻求理想的诗与远方，灵魂和行为的不统一，正是老李的痛苦所在。

5.

故事的结局是开放性的，老李终于发现，诗意的梦中人并没有想象中美好，她也是屈从于现实的。老李爱情梦碎，带着妻子儿女，离开北京，返回乡下。

也许老李在乡下找到自己想要的，舒舒服服的过一生。也许乡下的生活也没那么好，老李还会回来，成为老张，老吴们中的一员。

《离婚》里没有一个人离成，所有夫妻都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因为要吃饭，日子总要过下去。

《离婚》是小市民的群像，讲诉的是底层市民的生活。老舍幽默的文字中充满对平民的理解和同情。

当我们读后宫斗，修仙，鸡汤，成功学时关注的越多，对真正的生活理解越浅薄。

也许该读读老舍，他笔下的生活比我们看到的更真实，更动人。

经典摘抄：

1.生命也许就是这样，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实际的痛苦。

2.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去空洞的作梦，或切实的活着。

3.爸爸是资本老头，妈妈是奴隶。天真常想到共爸爸的产，永远没想到释放奴隶妈妈。

4.女人的天真是女人自作的陷阱，女人的姿色是自然给女人的锁镣，女人的丑陋是女人的活地狱，女人怎么着也不好，都因为男子坏！

5.他看见张大哥，便是看见小人物的尽端：要快乐的活着得另想办法，张大哥的每根毫毛都是含着社会的意思长的，而今？张大哥，社会，空白，什么也没有；还干吗再思索。

6.诗意”？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个东西，静美，独立，什么也没有了。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

7.越要原谅太太越觉得苦恼，他恨自己太自私，可是心中告诉自己——老李你已经是太宽容，你是整个的牺牲了自己。

8.到了这种境界，他才能觉到生命，才能哭能笑，才会反抗，才会努力去作爱作的事。就是社会黑得像个老烟筒，他也能快活，奋斗，努力，改造；只要有这么个妇女在他的身旁。他不愿只解决性欲，他要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合成一体的伴侣。

9.世界是个实际的，没有永远开着的花，诗中的花是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