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
（一场大病，改编了一个家庭。本文根据发生在深圳南山某小区真事改编）
《归家》
在两广的高速公路上，行驶着一辆并不起眼的白色小车，马不停蹄地驰骋，自东南来，向西北去。高速公路的两侧，一座座突兀的小山接踵而来，又匆匆遁去——这是桂林地段特有的地貌——小车进入了桂林地界。
小车从深圳出发，已经在拥挤的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将近十个小时，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此时信马由缰，归心似箭。
"前面有服务站，要不要休息一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昏昏沉沉的儿子杨光突然开口说话，问旁边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全神贯注着前方的媳妇张晓惠。
《归家》
小车到了桂林境地，可离贵州老家还有一半路程。路上堵车又延误了三四个钟头，太阳已经偏西。
"不用。我们还是赶路吧！"张晓惠两眼盯着前方无精打采地回道，"你眯一下眼再换我。"
"儿子，你放心休息。不要急！"杨老汉心疼儿子，也心疼儿媳，从后排座位上直起腰来，凑向前去，说道。
可儿子无动于衷，头一歪，又睡了过去。开车的儿媳依然注视着前方。
"我看你两个精神都不好，”杨老汉身子又靠回座位上，嘀咕着，"前方有休息站的话，还是休息一下吧？！"
可还是没人搭理他，车继续往前奔跑。车窗外依旧是嚯嚯的风声，还有车轮碾压路面发出的间断的突突声。
"小惠，不要急！"杨老汉看儿子不搭理他，转又叮咛儿媳，"反正晚上能赶到老家就是了，用不着赶路。"
儿媳还是一如既往盯着前方，对公公的话置若罔闻。
"这是怎么了？"老汉寻思道，"孝顺的儿子、儿媳平时可不是这样！"难道他们吵架了？没有呀！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难道儿媳对我有什么意见？
好像有那么一回事！有一次他半夜醒来，隔着两道门，隐隐约约听到儿子和儿媳的房间里传来争吵声。
"……把车卖掉？"儿子的声音，很低很沉，但在静寂的夜里却能听得清一句半句。
"二手车还能值几个钱？"儿媳妇明显在压抑着尖细的嗓音。
“……”
又是儿媳妇的声音，明显有些激动，"……那更不行，房子绝对不能卖！房价一天一个样，再买回来比登天还难了。"
儿子又嘟哝了一句什么话，他还是没有听清，但儿媳尖细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带着啜泣隔空传开，"我们还有一儿一女呀！”
“那可是我爸呀？！”儿子擤着鼻子，一声长叹。
但第二天起来，杨老汉看着他们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是好好的，对他照样的体贴入微，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只是他们脸上明显的有些疲惫。他问起半夜听到的话，他们却一笑了之。
看来，儿媳也没有理由无缘无故生他的气。要生那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她能随儿子回老家，自然气早就消了。
"那到底怎么了？"杨老汉暗自发愣，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
车继续往前飞奔。
《归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驶入昏暗的隧道。汽车底盘发出沉闷声响。几分钟后从隧道里冒出来，迎着刺眼的光芒，然后又进入另外一个隧道——这又到了湘西境内。离老家又近了一程。杨老汉从老家到深圳，又从深圳回老家，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来回。这段路他已经很熟悉。
"小惠，你应该有很多年没到过我们老家了吧？"老汉想了一路，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耐不住又开腔。而且，看到儿子沉睡着，他懂得，要经常跟开车的人说说话，这样开车的人才不容易犯困。儿子之前就这样跟他提过。
可儿媳依旧不理不睬。
"这是怎么了？小惠！"老汉坐不住了，带着情绪提高音量大声说道，“你应该有十年没回过我们老家了吧？这次能跟杨光一起送我回去，别提我有多开心！乡邻见了我们也会很高兴。"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杨老汉老伴过世早，他一人拉扯着几个年幼的孩子长大，一顿没一顿的过着，日子很凄惶。但他却没有一点怨言，反而从好学的大儿子杨光身上看到了他的希望。儿子自从考到了县城中学，他更是含辛茹苦的种田种菜养猪，一年靠卖一头猪来供儿子读书。最初那几年，他到处借钱给儿子上学，无数次地默默地忍受着别人的冷眼。儿子考上大学后，这才让左邻右舍对他们家刮目相看，借钱也顺当多了。后来儿子在深圳买了房定居了下来，又常常把他接过来住——杨老汉在村里更有面子了。大儿子是他的骄傲，也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希望。所以，每次杨光带着贤淑的媳妇回老家，杨老汉总是喜滋滋的，总往人多的地方凑——他喜欢看到别人歆羡的目光，也喜欢听到别人的夸奖——从中他体会到荣光，也得到了满足感。
《归家》
可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对于他的喊话，儿媳妇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真的生我气了？我做错了什么？究竟哪里不对呢？杨老汉独自琢磨起来……
今天应该没问题！早上天刚蒙蒙亮，小慧就起来做早餐，没过多久儿子杨光也起来了，洗漱完毕，然后跟媳妇一起收拾行李。出发前，儿媳妇进入孙子房间，嘱咐还在床上的孙子自己返回北京上学，又回头叮咛昨天才从老家来的亲家母照料好小孙女，然后带着他一起上路。一切正常！没看到有什么不对。
昨晚呢？大家聚集一堂，偶尔还有儿子几个朋友来拜访，很热闹。平时宽敞的客厅坐满了人。似乎也正常……不过，让我好好想想，好像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好像大家都阴沉着脸，儿子和儿媳哭丧着脸接待着来客，全没平时聊天的喜气。
再往回想，两天前在北京念大学的大孙子突然回来了。他不是才刚刚回学校不到一个星期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哦！好像一进家门就哭倒在地，接着儿子也坐在沙发上啜泣。儿媳妇把孙子扶起来后，怎么眼里也噙着泪光？是呀！他们究竟为什么悲伤？我呢？我当时在哪里？我也哭泣了么？
"你醒了？"儿媳妇突然说道，打断了杨老汉的思绪。
是的，可我一直醒着呀！杨老汉听到儿媳妇终于说话了，他从昏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注视着前面的儿媳妇。
"前面就要下高速了，前面的路你熟悉，你来开吧！"
哦？不对！儿媳妇这可是在跟刚刚抬起头来的儿子在说话，对他的话还是充耳不闻。
他更迷惑不解。
前方不远，一条"靖州欢迎您！"的条幅横跨在眼前。小车驶出高速公路缴费站，靠边停了下来。杨光打开车门，晓惠也打开车门，绕过车头。他们互换了位置。小车又上路了。驶过一段曲折的山路，驶过一片山间的田野，直到最后的一缕夕阳消失在山野里。
他们驶入了靖州新城区。
《归家》
这是一条笔直的街道，两边全是崭新的楼房，楼房下面的店铺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几个房地产中介的牌子相间其中，特别的耀眼。对于这样的牌子，杨老汉特别的敏感，儿子所在深圳小区门口就有四处这样的门牌，一个紧挨着一个。上面标榜的价格每天都不同，像火苗一样一直往上蹿。
车子在行人稀少的大道继续往前行驶。不远处的一栋大楼上，"靖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字样的霓虹灯闪烁着进入杨老汉的眼帘，又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医院？"我怎么对医院印象如此深刻？我想起来了，不久前，我好像还在医院躺着，白色的光，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衣服……王医师，李医师，孔护士，张护士……一张张天天见到但还是陌生的面孔。可后来又怎么出院了？怎么现在又跟着儿子儿媳一起在回老家的路上？杨老汉沉吟着，更像是坠入云雾里。
车子开出城门，盘旋在山野里坑坑洼洼空无一人的路面上，路的两旁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延伸的灰白路面和远处模糊的山梁轮廓。
"儿子！出城后就都是山路弯道了。慢慢开。"他又嘱咐起儿子来。可儿子也像儿媳妇一样，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对他不理不睬，也不闻不问。
这究竟怎么了？杨老汉不禁心神不定起来。以前可不是这样，每回跟儿子回老家，一路可是有说有笑，即使多年前一家子一起回去，那也是谈笑风声。对了！好像这两天家里人，包括刚来的亲家母对他都是一样的态度——不闻不问。
路上来回车辆也变得越来越稀少，车子小心翼翼地在山坡上盘旋着，好不容易盘旋到山脚，这才沿着沟底笔直的公路，加大油门飞奔……他有好几次感觉车子都快腾空起来了，身子轻飘飘的。这种感觉，我怎么也曾经有过，飘飘然的感觉！
"对了！我想起来了！"杨老汉如梦初醒，惊恐万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归家》
他想起来了，自从他老是感冒被儿子强行带到医院检查。之后不久，他被儿子和儿媳送进了医院。就因为感冒住进医院？狐疑不定的杨老汉瞒着儿子和儿媳妇四处打听，终于从护士那里得知他患的是慢粒细胞白血病，一个奇怪的病名。接着他又从病友那里了解到这种病一年需要四五十万。"我的天呀！这是什么病？那么贵。"他陷入了痛苦的沉思。怪不得那天半夜儿子和儿媳妇争吵，原来如此！
怎么办？他深深地爱着这个家，他爱儿子，爱如同亲闺女一样的儿媳，爱他两个可爱的孙子，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羡慕和睦幸福的家呀！但一年四五十万的治疗费犹如天文数字，沉重得如同泰山，足够压垮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不行！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希望我所热爱的家庭因为我而再次陷入困境，那种到处负债，到处看别人脸色的生活绝不能再在他们的身上重演！
他苦思冥想着解决之道，最后暗暗下定了决心。
那天，他偷偷摸摸走出了医院，走到了附近一处大厦，搭乘直通四十层的电梯。然后耸身一跃，飘然而下……
车子又慢悠悠的拐到狭窄的山路上，儿子揿亮车内的车灯，停下车，走出去解手。杨老汉透过窗玻璃看到儿媳妇凝重的脸。回头再看自己，身旁的窗玻璃上只有影影绰绰的树木和山岭，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归家！"这是他在病床上偷偷写下的遗书的唯一要求。
他完全想起来了，心情一阵激动。之后又渐渐的又平抚了下来——毕竟魂归故里落叶归根。儿子和儿媳终究帮他了却了他最后的夙愿。
他想，他并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