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格律|虹霓淡扫黄昏雨
虹霓淡扫黄昏雨
文|筠心
荷兰的春天比起江南老家,物候更新大约要迟一个半月,而今年尤其晚。刚刚过去的五月,寒冷兼多雨。最初守林员很开心,说雨水越多越好呢——草儿长得猛,鱼儿游得欢;可是没几天,他们又愁眉苦脸了,说又湿又冷,雏鸟孵不出来啊!不爱穿雨衣、撑伞,惯于风里来雨里去,貌似粗粗拉拉的荷兰人很在乎自然生态平衡。前阵子看新闻,说猫太多,导致大量鸟儿伤亡,有关部门拟请全体猫主人注意,看好自家的猫,建议实行宵禁。可爱吧?因为荷兰语水准不够,我大多看儿童台的新闻,有关动物的内容竟占去一半。
虽然天气不佳,我依旧保持着每天傍晚散步,周末附近小山坡、小湖一游的良好习惯。因此,几乎每周能遇见牵着黑色拉布拉多犬的老华侨林生,并驻足聊上十来分钟。阴湿的五月,却带给我们一个无比温暖的好消息:可以预约打新冠疫苗啦!因为是按年龄顺序来,比我大将近一轮的林生,他已经接种了第一针。听着他一五一十地述说打疫苗经过,看着他憧憬未来、期盼回国探亲的表情,善解人意的黑犬乖巧地伏下身,不忍心催促主人快走......
广打疫苗的良好形势下,荷兰终于要解封了!六月初,闭门近八个月的餐馆、电影院、博物馆、图书馆等开张迎客。而天气也在五月底悄悄地暖和起来,人们脱去小棉袄,换上薄衫,开始计划暑假出行事宜。夏天的脚步似乎真的近了!
我为五月写了五首绝句,并且是在雨水最密集的那十天内,连着写的。去年,先生说我,只要一写诗就像傻了一样,晚上也不晓得睡觉了。现在我有小小进步,并且悟出了道理:苦思冥想不如得来全不费工夫,诗以自然为佳。我的小诗虽小,但里边的故事挺丰富:花儿、鸟儿、果儿......还有不该忘却的人儿。
小雨逛湖
斜风送雨湿衣襟,翠长红消野麦深。
泛泛水中孤鹄影,喃喃泽畔客闲吟。
江南的雨下起来很缠绵,白天接着黑夜,连着几天,甚至一周都不肯消停;荷兰的雨是间歇式,一会儿雨,一会儿晴,一天内让你交替领略人间两重天。所以,荷兰人喜欢在手机上安装“雷雨警报”的软件,阴雨天出门前,先查一下,瞅准无雨的时段,基本不会湿身。那个周末,我们去小湖,事先倒也查了,显示半小时后有小雨,但想想无妨,还是去了。
这是我第二次在小湖遭遇雨,上一次我还找大树躲,此次则干脆坦然面对了。刚到荷兰时,我曾经想给市政厅写封信,建议他们在湖边建一两个亭子,方便游人躲雨。先生听了哈哈大笑,说荷兰人才不在意淋雨呢!你倒是瞧瞧街上的行人,即便下着大雨,有几个穿雨衣打伞的?的确!不过,几年下来,“怪物”一般的荷兰人,我好像也渐渐看顺了。
那么,这首雨中逛湖的七绝,里边的主角是谁呢?是远远看见我们,仿佛认识似的,就游过来的那只白天鹅?还是湿了衣襟,口中却念念有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以及“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我呢?也是人生初次,我与天鹅离得那么近,岸上与水中,仅咫尺之遥。我看清了它黑黑的脚掌,赏爱了它洁白的羽毛,观看了它无比自在地随波逐流,那种潇洒动人的自然美......我甚至心疼起它的孤独无伴来。
过了两周,我方知自作多情了。因为,我在湖边遇见天鹅的一家七口,惊喜地发现——它荣升爸爸了!然而,下着小雨的那个午后,湿润的空气,清澈的湖水,宁静的周遭,“物我欣然一处”的喜悦,存在记忆里,也留在小诗中了。
雨后散步
虹霓淡扫黄昏雨,鸂鶒轻撩水底云。
谁信丁香愁百结?枝枝飐飐送斜曛。
自从学写格律诗,我就特别留心观察身边的景物。过去出门我习惯双手插兜,如今爱上掏手机,随时随地来两声“咔嚓”。我颇感慨:同样的春天,为何去年没有看见这么多花呀?五月中旬是丁香的花期,我先是惊喜地发现隔墙的左邻,他家后院的白丁香淡雅清芬;转过头来,哇!对面邻居家居然有株紫丁香,正迎风优雅。李商隐的诗:“芭蕉不展丁香结”,李清照的词:“丁香千结苦粗生”,可在我看来丁香并不愁苦,分明“枝枝飐飐送斜曛”。
而当丁香谢了,夏花未开的五月末,小区的灌木丛中,锦带花则开出了海棠的娇憨来。还有比大自然更美的吗?美得纷繁,却又井然有序。
另外,我又不知不觉地增长了自然与人文知识。比如荷兰常见的双彩虹,如果不是为写诗,我绝不会知道深的内环称“虹”,浅的外环称“霓”,一雄一雌成一对,古人竟有如此多的说法。再比如鸂鶒,那只五彩的水鸟,有一天傍晚,我在小区的池塘边观鹅,眼见它扇着翅膀飞来......虽然我早就知道,古代七品文官补子绣着鸂鶒,因其择清水而栖,寓意为父母官者须清明廉洁;但是实物与图案对上号,于我还是首次。
可喜的是,尽管群鹅欺生,那只鸂鶒还是顽强地在此地定居了下来。从此,每天看鹅的同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寻找它的身影:黄昏时它喜欢立岸边,被逼得太近,才跃入水中,嘴和脚掌都是鲜红色;瞅准人走远了,它又上岸;与聒噪的白鹅相比,鸂鶒天生有一种清明之气呢!
喂鹅
为伊携食绕池塘,柳老花残碧草长。
引颈鸣嘶巢有卵,鹅黄屈指可成行。
与人类相似,禽鸟的世界也是各有领地。拿我们小区为例,小溪流连着小池塘,靠近小树林那段是绿头鸭的国度,有时它们甚至联袂散步至边上的人行道;往前穿过马路,小超市后门,小桥不到的绿茵上,懒洋洋躺着的是一群鹅;小桥至大柳树,池面倒影着红色的老年公寓,景色绝佳的风水宝地,则由另一拨大肥鹅占据着。何以称宝地?是因为那儿行人最多,有从超市出来的,有饭后散步的,还有不少慈悲为怀、闲来无事的爷爷奶奶,喂食者之众,直令群鹅不知“饥”字该如何写!
我也常去喂鹅,家里吃剩的面包悉数奉上。日子久了,我摸出了门道。想要看到大白鹅急切地飞游而来,换句话说,想要获得那种强烈的满足感,最好选择平时去。因为周末喂食者太多,对方肚子很饱,自然也就对你漫不经心了。
五月正是孵化小鹅的时节,光是小池塘边就有三只母鹅在孵蛋,除了偶尔到水边喝口水,片刻不离巢。我先生怜惜它们辛苦,且不方便觅食,特意环绕着池塘,将面包一一送到。谁知稍微靠近点,母鹅就发出“嘶嘶”声,警示着我们;面包丢得远了点,有只灰鹅不得不站起身,果然是满窝的鹅蛋。我读过杜甫诗《舟前小鹅儿》:
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
引颈嗔船逼,无行乱眼多。
翅开遭宿雨,力小困沧波。
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
我真心希望“鹅黄屈指可成行”,但是正如守林员所担忧,今年太湿冷,野生禽类的孵化率明显偏低。过了几天,我们发现灰鹅已离岗收工,或者说已放弃;那七只蛋,倒是都在。不能怪它啦,据我们观察,它至少已蹲伏两旬,估计本能地知道没戏了。等到月底,池塘里游来一只小鹅儿,毛绒绒的,嫩黄嫩黄,不知它的妈妈是谁呢?
果树初结子
屋前左李右樱桃,五度春风丈许高。
戏蝶游蜂今绝迹,满枝点点着青袍。
难得发微信朋友圈的我,在五月中旬连着分享了三首小诗。有一天,久未联络的旧同事突然发信息给我:“最近过得挺好吧,看你朋友圈的诗挺有意境的呢!”曾经我们是很亲密的好朋友,可是岁月流逝,山川阻隔,渐行渐远渐无书......我很快回复:“一年多了,这边一直疫云弥漫,迄今全国感染一百五十多万。不能回国探亲,不能外出旅游,只能在家附近散散步。好在,去年十月开始,我学会了写格律诗。所以,生活是充实的。”
自从来到荷兰,我与大自然有了更多亲近,逐渐将高跟鞋换成了运动鞋;而因为疫情禁足,门前屋后触目可见的那些花花草草,也成了我吟咏的对象。我家的前院种着三株果树,左边是李树,右边是两棵樱桃树,皆新栽于我来此地后。如今,虽然算不上高大挺立,但也能略略抵挡一下盛夏的西晒了。四月开花,五月结果,六月果熟,岁岁年年......
不过,李树远不及樱桃树高产,前年只得两颗。正赶上我妈来探亲,母女俩一人一颗,异口同声赞甜。去年翻了一倍:四颗!今年呢?眼下目测,青果果有二十几颗,未来可期。也不知什么原因,李树一直很招蚂蚁,前几年幼小时,叶子被啃得惨不忍睹,我们想尽办法也不顶用。
如果拿孩子作比喻,樱桃树大约就是能吃会睡成绩优秀的,李树属于孱弱多病易遭欺凌的,身为父母,你会更关注哪一个呢?昨天傍晚经过,我情不自禁地摇了李树两下,想帮它抖落一些蚂蚁......这不,我又忘了,现在李树已经长高长壮,小小蚂蚁再也奈何不了它了!
悼念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
江南四月枇杷黄,早稻青青已下秧。
可叹稷神乘鶴去,满屏诗唱忆湖湘。
这是我写的第一首悼念诗,与《果树初结子》写于同一天,即2021年五月二十二日,农历四月十一。如同往常,那天早晨我边喝牛奶,边浏览微信朋友圈,家乡的朋友晒枇杷图:黄黄圆圆的果子,带着可爱的柄,一篮又一篮。我吞了吞口水,先是想起了归有光的散文《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接着,我想到父母家的后门,那株果实虽小却很甜的枇杷树,思乡的情绪霎时涌上心头。
可是不一会,我的乡愁就被一条消息击得粉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一整天,满手机屏除了他的照片,就是他的故事。我并没有吃不饱饭的经历,但我知道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功绩;我也从未干过农活,可我听长辈说过:没有比插秧更累的了,可怜啊,脚上蚂蟥爬;而且我还知道,他很有风采——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也很有情怀——会拉一手小提琴。
当然,更多的是不知道。那天,我读了很多,补了点课。
家乡的文友都写了悼念诗,最初我并不想跟进。可是,诗自己来了......除了他,还有谁堪称稷神?
* 水稻图来自网络,其余皆作者自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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