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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女

2019-02-27  本文已影响385人  夏小小祈
雾女

秦骏的眼睛看不见了,他像一条疲惫的犬倚靠在灰土色的墙根,肿胀灼痛的眼球不断溢出泪和油混合的液体,与泥污一同将原本俊朗白皙的面容变得凄凉落魄。

他能听见屋外的鸟鸣,也能嗅到屋内的潮湿和陈旧,兴许是刚才滴进眼里的油起作用了,疼痛比刚才缓解了一些。秦骏努力尝试把眼睛睁开,一两丝褐色的光芒掠入眼缝,他终究还是放弃了,在黑暗中沉默着。

今天早上的他,定然不会料到如今的境遇,这本是一次非常轻松简单的任务。

秦骏到茶园的时候,天才亮没多久,张丰早已恭恭敬敬地等在大门外,他快步走向车子,拉开门钻进副驾位,随后露出谄媚的笑容。

“秦少爷,您来得可真早。”

“路程远嘛,再晚些上到山都几点了。”

秦骏发动汽车,掉了个头,往与茶园相反的方向开去。他们要到20公里外的南峰山,因为公司的茶园要扩张了,父亲吩咐秦骏做好前期准备工作,初步选址已经定好,他今天来是察看灌溉水源方位的,以便确定新茶园的具体位置。

车窗外的青山绿水,在阴沉的天空下仿佛暗了几个色调,车内两人沉默无言。张丰是茶园的主管,也是当地人,由他带路再好不过,秦骏与他的往来本不多,也是最近负责开新茶园的事情才有了接触。

兴许是想打破这种无话可说的气氛,张丰先开了口。

“这样的天气,南峰山上雾很大呢,到中午都散不掉,啥都看不清,上山的路不好走啊。”

“嗯。”

秦骏停顿了一会儿,久得让张丰以为他并不想讲话了,才又说道,“我听茶园里的工人说,南峰山上有鬼,常常站在浓雾里诱导汽车开下悬崖……”

张丰听罢干笑了两声,“这种胡话秦少爷也管,都是乱说。哪有什么鬼,就算有,也肯定是人扮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种东西未必空穴来风,至少说明南峰山上因为浓雾发生的交通事故不少。”

“是,得小心着开,不过有我在,你别担心。水源没探过,但上山的路我还是走过好几次的。”

很快,南峰山出现在秦骏面前,他伸了伸脖子,透过窗玻璃仰望了一下。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从中段开始便隐没在白色的云雾中,像神话中的巨人,趟过云海而来,凡人只能见他巨大的双足。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左侧是山崖,右侧是深谷。秦骏放慢了速度,沉默着转过每一道弯,掠过每一处山涧。沿途出现了好几个小型的山泉瀑布,清冽的水从石头缝里洒下来,成了雪的颜色。

行至山腰,一团雾气扑面而来,没有一点儿过渡,仿佛两个世界的交界,入了这白茫茫的大门,便不是人间。

“能见度30米都没有吧。”

“秦少爷,这里常年都这么大雾,咱开慢点,到了上头,下车走两步,应该就能找到那条玉龙溪,灌溉一个茶园不是问题。”

“怪不得老爷子跟我说当年也考虑过南峰山,最后还是放弃了,这雾气,吓人。”

张丰赶紧摇摇头,“过了山腰这段,接近山顶就没雾啦,这个海拔特别适合种你们要的高山茶。”

秦骏点点头,没有回应。他知道张丰害怕新茶园的选址最后又放弃了南峰山。张丰是南峰山下的张家村人,只要秦家的茶园公司买下南峰山,村子的分红将非常可观。

车子在浓雾中缓慢前进,两盏雾灯鲜红似血,两侧如同墨染的树木枝杈若隐若现,用力地伸展。除此之外,目之所及只有烟云缭绕,汽车如同一只沉默的铁甲小兽,行走在幽冥世界的边缘。

秦骏只能看清前方二三十米的路,他小心翼翼地抓着方向盘,将速度控制在20以下。

汽车行至一拐弯处,迷蒙的雾气中,竟立着一个人影。秦骏睁大眼,分辨着那一动不动的人究竟想干什么。

随着汽车靠近,朦胧的人影渐渐显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姿,她身形苗条,脸朝着汽车,一只手慢慢抬起,指向了道路的右侧。

“她什么意思?走右边?”

“别,还是停车下去看看。”张锋支起身子,眼中露出深深的困惑。

秦骏踩下刹车,他的脑海中想起了上山前提起的那个传说,但还没等他把车停稳,女子便扭头跑了,不一会儿已完全消失在浓雾中。秦骏下车,沿着公路走了两百米,才确认女子并没有坑他们,确实该走右边,否则很容易撞上突出的山石。

他笑自己想多了,只是个善良的姑娘给他们指了指路,而且这姑娘还有点害羞。但张丰却依旧绷着脸,默默回到车上。

“这段雾气太大了,待会儿寻个开阔的地方把车停下,走着去找玉龙溪吧,估计也不远了。”张丰提议。

秦骏点点头,他第一次来,当然只能听张丰的。

两人下了车,离开公路,往山林间的小路走去,白雾弥漫,一切看起来朦胧又虚幻。因为没有风,浓稠的空气让人觉得自己是一尾鱼,在树林间环绕游走。

忽而秦骏听见了淙淙的流水声,他们循着声音的方向前进,仿佛拨开了千重云雾,一条小小的溪流才展现在眼前。玻璃般透明的溪水拂过或大或小的圆石,欢快地流淌而去。雾气中,不远的大石台上坐着一个女子,正拿水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这身形,大概就是刚才为他们指路的那位姑娘。

“小妹妹!刚才谢谢啦。”秦骏放开了声音对着女子说道。他也不清楚人家是不是比自己小,但看起来对方年纪并不大,这么叫总没错。

雾中的身影顿了顿,似乎愣了一会儿,那张秀气的脸才抬起来,转向他们。尽管仍旧看不清晰,但准是个漂亮的人儿。

和溪水一般清冽的嗓音响起,“你们到这里做什么?”

秦骏没想过姑娘一句客套话没有,直接问他们来干嘛。秦骏如实回答,张丰却在一旁拧起了眉毛,小声嘀咕着,“神出鬼没的,我们别管她了。”

秦骏不理解,这么个如梦似幻的仙境,还碰上了美丽的女子,不是一番浪漫奇遇么,张丰这个乡巴佬真是不懂风情。

他笑着继续问姑娘这条小溪是不是就是玉龙溪,姑娘摇摇头。

“这是它的一个小支流,你们往那边走吧。”女子的声音中没有情绪,她抬起手指了指东北方向。

秦骏道谢后和张丰两人重新钻进山林里,于浓重的雾气中继续前行。随着林子越来越密,鸟兽的声音却越来越少,寂静得让人发怵。

浓密的树林,遮蔽了铅灰色的天空,只漏下些许凄冷的光,这里的空气带着腐叶和动物死去的味道,两人都感觉呼吸越来越不顺畅。

张丰扶住一棵大树,弯腰喘着气说,“那个女人骗我们,这里怎么会有溪流。秦少爷,我们快走,这是瘴气,会中毒的。”

走,可是往哪边走?

遮天蔽日的昏暗树林,举目四顾都除了树,便是终年不散的瘴气,加上头晕目眩,两人连来的方向都搞不清了。秦骏举起手机,没有信号,地图软件也指望不上。

“你不是本地人吗?”

“我上山也不多,我们村除了年二十八和清明上山祭祖,平时哪会上来,这大山里除了木材多,啥都没有,政府又不让伐木……”

“行了,别说了,看着像那头,我们走吧。”秦骏感到无比郁闷,张丰这家伙真不靠谱。

秦骏费劲地往前走着,被树枝划破的皮肤裸露在潮湿的空气里,浸了盐水般生疼。林子仿佛无穷无尽,又或者他们只是在打转。秦骏怕了,他回头想跟张丰再商量商量,却只见身后树干叠着树干,雾气都几乎静止不动,视野所及,半个人影没有,树林如同一幅色彩晦暗的油画。

张丰不见了,他们走散了。

秦骏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牢笼,巨大而且重复,黏稠的空气,正一点一点地抽走他的力量。在漫无目的的跌跌撞撞中,秦骏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为秦氏茶园的扩张查看选址,获得新茶园的管理权,从而得到父亲的赞赏,增加自己以后在资产继承上的筹码。

秦骏靠着一棵树停了下来,心中的不甘翻腾着。从十六岁开始,他的人生天翻地覆,唯一不变的就是永无止境的隐忍和低头,只是低头的地方从贫民区的破房子换到了宽敞明亮的大别墅。

母亲去世后,他只有两个人需要在意,一个是永远厌恶自己的同父异母哥哥,另一个就是需要费尽力气去讨好的父亲。秦骏感到世间唯一可靠的东西,就只剩散着铜臭味的金钱和世人艳羡的地位了。

但此刻,无论是金钱还是地位,都没法把他从密林里救出去。秦骏愤怒地踹了一脚身旁的小树,树干摇晃了两下又恢复了原样,连一片叶子都没有落下。

而秦骏却听到了一丝微弱而细碎的声音从树下传来,还没来得及低头去看,只感到左腿一阵钻心的疼。秦骏呻吟了一声,灰褐色的泥土地上出现了一道快速逃窜的身影。

蛇!秦骏意识到自己被蛇咬了,赶忙低下身查看伤口,他的心沉入谷底,难道自己今天要命丧此地?

秦骏拼命挤压着伤口,疼得直抽气,同时摸遍了全身也没有任何可以扎住伤口的东西。正当他手忙脚乱地慌张着,一个脆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怎么了?”

秦骏回头,两米远,眉目清秀的瓜子脸姑娘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狼狈的秦骏。

又是刚才溪边的姑娘,张丰说得对,真是神出鬼没。

“被蛇咬了,帮帮我。”

“什么样的蛇?灰色的?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秦骏伸出自己的腿,上面有一圈小小的带血的齿痕。

“放心啦,这不是毒蛇咬的,那种灰色的蛇在这里像虫子一样多,我也被咬过。”

秦骏回忆刚才逃走的蛇,确实通体黑灰,然后他也想起毒蛇的咬痕会有两个很明显的毒牙孔,而自己伤口没有。秦骏的心里顿时安定了一些。

“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秦骏盯着眼前的女子,一头长发随意扎在脑后,乌溜溜的眼珠子黑如墨珠,衣着宽松,但款式非常奇怪,像是两件衣服拼在一起做的。

“刚刚我们不是见过了?你不是问过我了?”秦骏突然有些恼怒,就是这个眼前这个女孩子把他们指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你还说,刚刚就是你指的路哎!”

女孩子歪了歪头,眼神似乎黯淡了一下,她若有所思地微蹙眉头,没有正面回答秦骏的问题。

“这里我们叫它鬼雾林,还是挺危险的,我带你下山,我看见你开车来了,快回去吧。”

“我跟你说过了,我是来看茶园的灌溉水源的……”

“茶园?”女子的神色似乎闪过一丝诧异,但随后很快恢复平静。

“又来开茶园,你们放弃吧,这里不适合开茶园。”

“为什么?因为这个林子吗?我们走错路了,茶园不会建在这边……”

“别说了,走吧,这里的瘴气很重,再待下去要命。”女孩子的声音变得冷漠,跟在溪水边时一样。

秦骏跟随女孩,很快就从鬼雾林里出去了,其实林子并不算很大,只是迷路的人可能永远都绕不出去。

“带我去那条溪流看一下……”秦骏坚持,但女孩子并没有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直到把他领到了公路旁边。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找到你的车了。”

秦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孩就转身走了,只留给他一个离开的背影,很快,连背影也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雾中。

秦骏知道靠自己很可能再次迷路,只好沿着公路继续前进。明天,最迟后天,他要带一个靠谱的向导过来。

同时,秦骏也在心里纳闷,这个姑娘到底是谁,怎么在荒郊野岭里出没,是山脚村庄里的人吗?照理说,张家村应该都盼着他们把山头买下来或者租下来,好拿分红,不会反对建茶园的啊。

思索中,秦骏来到了一段狭窄的路口,右侧是悬崖,左边是土坡,土坡上长着高高低低的灌木植物,路口从这里叉出去分了两条道。秦骏根本不需要思索到底该走哪一条,因为这里离他的车不远了,他认得,更重要的是,雾气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丰这小子走出来了。

秦骏正想张口喊他,却见土坡上跑出一个黑影,黑影的右手一扬,回过头的张丰突然捂住自己的眼睛往后退了几步。就在这时,黑影撞向了张丰,冲击力一定很强,张丰往后跌去,原本离悬崖边就不远的他,脚一滑,身子竟坠了下去,一声惨叫在大山中炸开,随后又戛然而止。

秦骏呆了,他认出那个黑影,是个女子,似乎就是刚才把自己从鬼雾林里带出去的女孩。随着她的回头,那双黑色的眼睛带着凌厉的杀气,就连面容也似乎因此拉长,宛若鬼魅上身般带着令人窒息的气质。

秦骏不知道是该逃跑,还是去制服她,毕竟自己一个大男人,还怕一个弱女子?刚才张丰是没有防备,现在他盯着跑向自己的这个女孩,浑身紧绷着以作应对。

就在女孩距离自己一米不到时,她突然停了下来,雾气环绕着她的身体,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扰动,整个人如同从异界而来。秦骏愣了神,总觉得这个姑娘怪怪的,好像跟刚才见的时候不一样,正当他想着措辞准备开口交涉时,姑娘一扬手,不知什么东西向自己迎面扑来。

下一刻。秦骏的眼睛灼痛无比,他双手捂着,叫了起来。

“啊!什么鬼……”

秦骏疼得想满地打滚,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逃走,逃离女孩魔掌。

秦骏跌跌撞撞地往左侧奔去,双手扒开坚硬的灌木,拼命往上爬着。不用眼睛看也知道,现在他一定满手是血,但失去了视力,他只能靠蛮力逃走。远离悬崖,往树丛中钻是唯一的办法了。

他感觉不到女孩有追他,但是也不敢怠慢,直到手脚的疼痛也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他才停了下来,跪在地上呻吟。

眼泪流满面庞,但眼睛的痛却越来越剧烈,秦骏觉得有火在烧他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眼球要炸了。

这种无助的感觉,秦骏似曾相识,他痛苦得用指爪抠起地上的泥土,往眼睛上揉搓。他宁愿就此昏死过去,也不想再忍受这样的疼。所以他大吼起来,随便把任何人引过来都可以,就算是刚才那个女孩也可以,秦骏想得救,或者解脱。

果然,没过多久,他的手臂被一只不大的手抓住,使劲将他从地上拉起,往一个方向拽着。秦骏顺从地站了起来,跟着拉他的人快步走着,痛苦使秦骏止不住地呻吟,但从牙缝中,依然挤出了几个颤抖的音节。

“你,想……怎样?!”

秦骏认为此刻拽着自己的人肯定还是那个女孩子。女孩没有回答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赶,秦骏跌倒了,她就拼命地拉起他。

秦骏知道如果自己发力,可以摆脱这个女孩,但之后该怎么办?而且走了这么久,她并没把自己像张丰那样推下悬崖。

随着吱呀一声,秦骏感到女孩推开了一扇陈旧的门,略微变得混浊的味道也表示他们进入了一个室内。

“坐下,坐地上。”女孩的声音依旧清脆。

秦骏照做,稍远处传来几声捡拾瓶瓶罐罐的声音后,女孩又走了回来,将他的脸抬起,两根细细的手指撑开了他的眼皮。秦骏本想挣扎,却感受到一股奇怪的液体流入眼睛,还有一些顺着脸滑到下巴和嘴唇,液体并不清凉,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但眼球的灼痛似乎在减轻。

“这是什么?”

“油,花生油,你的眼睛进了生石灰粉,不能用水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女孩并不回答,空气寂静得像一潭死水。。

“你为什么要杀人?”

“杀人?谁?”

“张丰。”

仿佛过去了半个世纪般漫长的沉默,女孩终于再次出声。

“你别动,在这等我。”说着,秦骏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往门口的方向远去。

“你去哪?!别走!”

“你到底是谁,你们到底是谁?”秦骏闭着眼睛,对着虚空发出愤怒的质问。

耳中一片寂静,秦骏知道女孩已经离开了。

他被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哪里也去不了,秦骏害怕眼睛的伤害是永久的,如果自己就这么瞎了,那简直是史上最坑爹的事。一个瞎子,还怎么跟同父异母的混蛋哥哥斗?秦家的产业又怎么可能交给一个瞎子。

秦俊焦灼地等待,时间似乎失去了概念,黑暗中母亲的音容悄悄出现,他曾经多么希望母亲能看到自己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十六岁以前,他和妈妈住在旧城区的弄巷里,残败的小房子在四层,下雨天还会漏水,这是外公留下来的住所。妈妈攀上了秦钟这样的有钱老板,生活本该锦衣玉食,但事实却不是这样。

秦骏除了偶尔收到昂贵的衣服和玩具,平日只能和妈妈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母亲甚至会把秦钟送来的好东西都卖掉,卖不掉的才给秦骏用。一切只因为母亲在秦钟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地位,他只是两人一次交易的产物,但母亲竟然妄想把孩子生下来改变命运。

当她拿着亲子鉴定去找秦钟的时候,精明的商人怎么愿意就这样被算计,他派人买了一些婴儿用品送过去,就没再让秦骏妈妈面见自己一次,并且告诉她,除非她死了,否则这个孩子永远不可能踏进秦家的大门。

后来秦骏的妈妈真的死了,在他十六岁那年死于意外。

秦钟果然找人将他接回秦家,秦骏结束了十六年受尽旁人白眼的生活。这时的他没有选择去恨自己的父亲,反而努力地表现自己,努力地去讨好,去获取信任。他一无所有,只有低头才能生存,才能翻盘,才能成为秦少爷。

秦骏沉浸在回忆中,十岁那年,学校里的小孩欺负他,也是把泥沙糊进了他的眼睛,那种黑暗和疼痛一辈子都难以忘记。而今,熟悉的感觉席卷而来,黑暗,疼痛。

突然,咕咚一声闷响打断了秦骏的思绪,他将脑袋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努力撑开了眼皮,除了几缕杂乱的光线晃入眼眶,他什么都看不到。屋子里还有人?

正当疑惑之际,秦骏感到自己的一只脚被人抓住了。他猛地抽回,从地上弹起,往被抓住脚腕的方向狠狠踹去。

“啊……”嘶哑而老迈的声音传来,仿佛鬼魂的嘶嚎。秦骏此刻神经极度敏感,他害怕得紧跟着再踢了几脚,力道比刚才大上几倍。

惨叫变本加厉,仿佛喉咙中塞满了泥土的声音,断断续续凑成了几个词语,“不,不要,停,停下……”

秦骏稍微冷静了一些,往远处挪动了几步,他撞到了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十分刺耳,但地上的人持续不断的呻吟同样可怕。

“谁?!”秦骏话音刚落,尚未得到对方的回应。大门处又是吱吖一声,木门被人猛力推开。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冲着秦骏而来,他被狠狠地推了一把。

随后利刃划过手臂的锐痛让秦骏叫了起来,凭着本能,他抬手反抗,对方的力气明显比自己小,发力时的声音也明显是女声。秦骏拼命睁开了眼睛,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轮廓,但这已经够了。

争斗中,秦骏夺了刀,用力扎了出去,他看不清自己扎向了什么部位,只知道女子惨叫一声后便倒在了地上。此时一旁的那个黑影,也就是刚才拽秦骏脚腕的男人哭叫得更加厉害,仿佛中刀的是他。

还未等秦骏冷静下来,有人从屋外回来了,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惊惶。

“姐姐!爸!”

是刚才的女孩,她扑倒在地,带着哭腔回头问秦骏,“你干什么?!”

秦骏呆住了,姐姐?爸?拿刀伤他的又是谁?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晓琴一时没了言语,只剩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

“作孽,作孽啊……”地上的男人也在哭,他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一些。

秦骏的脑袋快要炸了,他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满脸脏污,眼睛肿如核桃的他就这么站着,喘着气,修长的四肢满是伤痕,衣服都快脏破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我没事,别让他伤害爸爸……”

“姐,别说了,我带你下山去医院。”

“疯子!一群疯子。”秦骏有气无力地说。

张晓琴跌坐在地上,眼睛失了焦,她抹了抹眼泪,声音变得弱弱的,“你现在开不了车,可不可以叫人来救救我姐……”

秦骏知道自己也别无选择,如今只能找人来救援。他把口袋中的手机掏出来,递向了晓琴的方向。

“我应该打哪个号码?”

“通讯录,打给一个叫大周的人。”

电话接通后,秦骏大致说自己在山上受了伤,让人来接,而这位叫大周的朋友,承诺三小时后能到。

余下的时间便是等待,秦骏重新坐下,房子里除了晓琴偶尔抽搭的哭声,寂静得像其他人都睡着了。过了许久,无比沮丧的秦骏还是怎么都想不通,他对着男人的方向说起话来。

“你是她们爸爸对吧 ,我不是故意踢你,刚刚你突然出现太吓人了。还有你们一家是疯子吗?我来开个茶园至于要杀人吗?”

男人哑着嗓子,似乎十分悲伤,“我站不起来了,那天掉下山谷腿就废了,我只是想爬出来求求你,放过晓曼,不要告发她杀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爸……”被叫做晓曼女子微弱地喊了一声。

一旁的女孩抱着流血不止的姐姐,声音微微发颤,“我们没有要伤害你,我们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家……”

“也许我就该早些去死,不该拖累着她们,她们应该离开这座山,过更好的生活……”地上男人略显含糊的声音回荡在破旧的土房子里,女孩已经不再抽噎,而是无声地流着眼泪。

又是漫长的沉默,沉默中带着泪水的味道。秦骏突然陷在这种不明所以的悲戚里,仿佛窒息般难受。

“我叫晓琴,这是我姐姐晓曼,我们出生在山上……”

叫晓琴的女孩再次开口,也许她也觉得有必要让秦骏知道些什么。随着晓琴的讲述,一段尘封了近二十年的往事被吹去尘土,显出它模糊的轮廓。

其实一切都得从晓琴父母,张淼和陈欢这对不被村里人接受的夫妻开始。那一年张淼十六岁,而陈欢二十八岁,陈欢嫁入张家村成为了张淼的堂嫂,但是两年后就成了寡妇,张淼的堂哥因为工伤意外死了。

对陈欢萌生了爱意的张淼放弃了学业,甚至以生命威胁父母,最终娶了陈欢。这种事情在彼时的农村里简直大逆不道,陈欢也差点被张家人逼死。村里人对他们可谓百般刁难,两人根本无立足之地。张淼的奶奶看在眼里,她是当时唯一还心疼这个外孙的人,便把山上的祖屋给了他们,让他们到山上生活。

后来的茶园事件,秦氏茶业放弃南峰山,村民们因此没有得到预期的利益,便认为是张淼的存在所导致,人群的愤怒如洪水猛兽般冲击着这个孤独的四口之家。

以至于两年前陈欢急病,张淼带着大女儿晓曼到张家村四处求助,却没有人愿意帮忙。张淼只好让晓曼赶去隔壁的村镇求救,而自己回到山上,将陈欢背上了背,往山下走去,原本在家中照顾母亲的晓琴紧紧跟随着,但天雨路滑,张淼的腿又在张丰家受了伤,他带着陈欢摔下一个斜长的土坡,树干和山石几乎撞断他的脊柱。晓琴哭着爬下山坡,守在无法动弹的父母身边,看着母亲的呼吸渐渐停止。

第二日,当晓曼带着人来救助,张淼和晓琴都已经昏迷,陈欢的身体也早已凉透。

人们的见死不救,父亲的卑躬屈膝,十七岁的张晓曼都看在眼里,母亲的离世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打击。

张淼从此只能卧床,两个女儿照顾着他,生活于张淼而言,变得凄惨而没有意义,若不是晓曼和晓琴总是眼巴巴地喊着他爸爸,他早想一死了之。

秦骏的心中五味杂陈,他好像可以领会张淼的痛苦。他母亲死去的地方,就在家门口的那条大路上,一辆小货车撞上了买菜归来的她。秦骏哭喊着求旁边的大人帮忙,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前。他们大多是邻居,平时就用鄙夷的目光看待他们的邻居。

即便是死掉又怎样,他们才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每个人只会害怕惹了麻烦,脏了手。

秦骏摇摇头,像看破红尘一般,“世道,一向这样。”

晓琴将脸转向秦骏,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我想离开南峰山,带着姐姐和爸爸,我不要仇恨,我只想要新的家,新的生活。”

晓琴的声音和晓曼也很像,但无论是谁,此刻都不会认错这句话是谁说的,因为其中的单纯和坚定,出自一个仍旧对人世存有希望与信任的女孩之口。

秦骏有些愣了,这句话似乎带着力量,闯进他早已封闭的心中……

三个半小时后,秦骏的朋友大周开着一辆宽敞的七座车来了,他看到屋里这阵仗,着实吃惊,但是也并没有过问太多,便帮忙把失血过多昏迷的晓曼和半身瘫痪的张淼抱上了汽车。

他们直接往医院开去,晓曼最终还是没有被救过来。医院的走廊上,秦骏双眼蒙着纱布,由大周扶着走到晓琴身边,伸手触碰了她的手臂。虽然秦骏看不见晓琴的脸,但仍然能够感觉到那纤瘦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

秦骏不知道该说什么,晓琴反而先开口了。

“也许这对姐姐也是解脱,她没有办法离开南峰山了,她不知道怎么在外面生活,妈妈走后,她太难过了……”

半年后,南峰山上的新茶园建好了,秦骏和父亲、哥哥一同参加剪彩仪式,众人的喝彩和掌声中,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南峰茶园正式开始运营。

剪彩仪式后,秦骏的哥哥秦浩走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刻薄和傲慢,“了不起嘛,这么快搞定,爸想退休了,秦氏茶业你志在必得咯。”

秦骏自从受伤,视力有些受损,他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层雾气,但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坦然,“不,我向父亲建议了由你接班。”

秦浩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紧抿着嘴唇,没再说什么便走开了。

秦骏转过头,四处搜索着,但是现在的他想在人群里找一个人太难了。突然,一只手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拍了他一下,秦骏回头,随即笑了起来,“怎么样,宿舍还满意吗?”

晓琴笑得眉眼弯弯,眸子仿佛带了星星般莹亮,“认识老板真好,小员工也可以住这么大的套间。”

“为了方便你照顾你爸嘛。还有,给你们家房子的赔款也够在附近镇上买套大房子了。”

“嗯,谢谢你。”

晓琴感激地点了点头,兴许是想起姐姐再没有机会住上新房子,她漂亮的脸蛋难掩悲伤,但那双眼睛清澈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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