兑上缺(6)
刚掀开轿门凌霄就听到幽兰低声嘀咕,那不是三姨太那儿的冬雪。
转头回望,凌霄看到一顶小轿轻盈地颠着消失在弯曲的山路上。
小尼姑是认识凌霄的,热情地前来问候。
无劫庵三个大字烈风中古朴而苍劲,木鱼声隐隐约约,随檀香有一声无一缕地飘将过来,凌霄忽然找到了生命中久违的温暖。
无劫师太闭着眼左手持念珠右手敲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凌霄悄悄走进,望着她心目中活着的神沉静肃穆的脸,未曾开口泪先流了下来。
姑母……
声音虽小无劫师太却听到了。戛然而止的木鱼声萦绕在殿顶像人不肯离去的灵魂。
凌霄再也忍不住了,像小时候受到委屈一样扑倒在无劫师太膝上呜呜哭着。
阳光从窗外铺进来照在起伏不平的她的肩上。
她憋闷得太久了,一但闸门被打开,她要把所有的迷乱惊恐愤恨悲哀统统拿到阳光下晾晒。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才可以敞开心扉把自己解剖得一览无余。
她开始说话,说起对母亲的怨恨丈夫的厌恶婆婆的反感,说起以前的时光现在的迷惘未来的绝望。
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像个在山林间迷路的孩子。
如知道一个人的死期般,她拼命抓住少女时遗留下来的倾诉方式的尾巴不肯放手。
——但终要放手的,她知道她已不是从前的自己;从前的她已经 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谁知道呢?
没有泪了,一直到没有泪,凌霄似乎平静了很多。
微动下身躯,她看到姑母只用澄澈的目光凝视前方,手指不停拨弄颗颗檀木念珠,一圈圈地,像在拨弄人世的轮回。
她不说话却听到姑母轻启嘴唇吐出四个字:罪过,罪过。
一个时辰一晃而过。
凌霄回头望了下烈风古庵前的无劫师太钻进小轿。
起轿的刹那,凌霄忽然感到躯体虽在前行,灵魂在姑母怀里却迟迟不走。
她无端地觉得失落又有些许满足正填满空虚。
风太大,她没有听到姑母庵前说的话,那些话从轿边滑过去了。
无劫师太说,造孽,造孽。
凌霄踏进三姨太的小院,只见一圈垂柳围住个十米见方的小池塘。
柳叶衰败所剩无几;池中水面几茎残荷折枝断了,夏天时应也是争艳热闹的;几尾红金鱼倏地窜上来啄食乍落到水面的柳叶,也算是静中有动的涟漪点缀。
客厅布置简约。
屏风上有画,一副是位将军穿战袍跨骏马举剑驰骋,题: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一副是一女子窗前铺笺提笔沉思,也题了几个字。一面墙上挂着副莲花菩萨图。
三姨太床上半躺着并不睁眼。
凌霄款步近前轻声道,听说三姨娘病了,我特地熬了莲子粥。——好点了么?
暂时还死不了,三姨太虽气若游丝但吐字很清晰,劳你费心。
凌霄问丫环究竟什么病。丫环说前日去了趟无劫庵想是受了风寒。
凌霄想活跃下气氛笑着说,三姨娘曾说我娇嫩,您这贵夫人的身子倒也和我一样。
三姨太忽地睁大眼冷冷说,我和你不一样,你以前是千金小姐,我不是,我以前是个妓女。
凌霄一愣,暗自后悔唐突。
看到床边有挂念珠忙转移话题道,这珠子真漂亮,檀木的吧?——三姨娘信佛?
三姨太重又闭了眼叹了口气,我这身子,交给人差点被捏死,只好交给佛。佛能普度众生,善哉善哉。
丫环冬雪插话道,太太,我斗胆说句不好听的,你又吃斋又念佛的只吃素不吃荤,瞧着身子骨越来越虚弱,还不如不信呢!
三姨太道,你懂什么!无劫师太说我尘缘未尽遁入空门还不是时候;我也只好向佛靠近,以期她能早日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凌霄说,回头我帮你说说去。无劫师太,那是我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