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精脸“美”的流逝

2017-06-06  本文已影响0人  皮皮虾GOGOGO

“我也想有个下巴。”我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溜尖的脸说道。

“不要。”她想都没想就回应,然后换上一副命令的语气,“侧过去我看看”。

“真的下巴太短了,”我嘟囔着转过脸。

“再长就成蛇精脸了!”她不给我任何机会。

“可是太圆!”我抗议。

“圆脸显年轻,你看那些30多岁还能演小孩儿的女明星都是娃娃脸。这年头蛇精脸多不值钱呐。”她说得飞快,轻微的东北口音不经意带了出来。

我将做下巴的念头暂且搁置。这里不是整容医院,而是东北三环外一间合租的房屋,约莫20平的屋子兼具卧室、客厅、阳台、厨房甚至缝纫间的功能。进门处是三开门的大衣柜,被主人漆成了荧光黄,衣柜背后是一张双人床,四面垂下蕾丝纱帘,装饰有连串的瀑布灯,只需一个按钮就能在夜晚闪亮。

空间原本局促,一把软绵绵的芝华士躺椅则像个庞然大物,“躺这儿写稿可舒服了”,房间的主人将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在她身旁书桌的壁柜里摆放着施华洛世奇的水晶球,Fendi的圣诞树,Roseonly的永生花环,还有一副以Trendiano活动为背景的主人照片。

这是一个好看姑娘的房间,毋庸置疑。而在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前,一个披着婚纱的人台和一旁的缝纫桌则显示出主人不寻常的爱好,墙上一张服装草图已经发黄,上面是母亲为她标注的落肩线、胸围线等注意事项。

她既不是裁缝,也非医美咨询师,尽管她给自己做了一排衬衫裙子,也曾数次出入整容医院,每去一次,脸上都有变化,却不着痕迹。

她是北京众多传媒从业者中的一员,在不久前一篇广为流传的文章里,这个群体被嘲讽地称作“朝阳传媒之花”,具体来说,她是一名终日围着服装珠宝打转的时尚编辑,就是那些月入3000却指导月入30000的人如何穿衣打扮的群体。

“谁让我们品位好呢。”她眨巴着眼,然后又赶紧补充,“或者说我们通过不停的工作,不停丰富自己的阅历,培养出了审美的能力之后,把它传播出去,这是做传媒行业应有的素养。”

她觉得“美”是一门专业,与赚钱多寡无关,高收入者和低收入者在时髦这件事儿上完全可以平等。现在她站在我面前,几乎与时尚绝缘,驼色拧花毛衣显得脸色有些暗沉,深蓝的高腰牛仔裤将双腿拉得细长,尽管穿得随意,但扎在人堆里你也能一眼就注意到她。

时尚编辑、业余模特、理性医美追随者,“伪”裁缝,热爱穿秋裤的东北姑娘,漂亮女孩郭士语为自己打上了一系列标签,她的微信名叫“郭大胆”,“因为我怂呗”,她脸上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表情。

2

两年前,Dior在798的尤伦斯艺术中心做了一场Miss Dior的展览,现场两位来自巴黎的工匠吸引了郭士语的注意。两位工匠一老一少,坐在这个布置得颇为华美的空间里,她们双眼紧盯着手里的针线缝制驳头,手快而稳,任凭观众们从身边来来去去都不为所动。

郭士语站在一旁,看得有点晃神,小时候她也是在妈妈身边,看着她穿针引线纳驳头,盘扣。她熟悉那张小小工作台上的一切,划粉、尺子、剪刀、彩色的线轴和不同尺寸的针依次排列,她仰头看着母亲扬起针线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后又落下。布料是崭新的,带着一种生涩的气味。

2010年,她从天津美院的动画专业毕业后,进了天津一家DM杂志,一心想成为一名时尚编辑,在她心中,这是最接近“时装”的工作。三年半后来到北京,加入了一家知名报社,这才感觉正式入了行。

今年32岁的她对服装有着天生的热情,每次看时装品牌的展览,她都会在某一款钟意的衣服面前流连,一遍遍的感受它的剪裁与材质,看着那些纹理复杂的刺绣、闪动着光泽的钉珠,哪个爱美的女孩不想占有呢?然而现实摆在眼前,在北京的生活具体得发指,吃饭租房打车,每一笔都是花销。“你总要把喜欢的和需要的这两件事分清楚,你的生活才能不拧巴。”

在一些人看来肤浅的时尚行业,对于她来说却像是一座构建了完好体系的乌托邦。她在从业一年多之后才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尚并非只关乎消费,在这个乌托邦里,每一个阶层的人都可以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时尚。“快时尚有快时尚的好,奢侈品有奢侈品的好。”并非只有追求奢侈品才是时尚的真意。“你必须要有能把破败的生活过成花的能力,才有资格去指导别人的生活。”

3

2011年,郭士语带着攒了一年的一万块钱,走进了手术室。

躺在病床上,两眼紧盯着天花板,护士的裙摆在她臂膀上摩挲,一副镊子夹着棉花在脸和脖子上迅速涂抹,酒精的气味伴随着清凉感在脸上升腾。她用左手握着右手,贴放于腹部。“没事儿,那么多混账事儿老娘都过来了,怕什么。”她安慰自己。几个小时后,她将以一副全新的面孔从这里出来,在皮肤深处,一个全新的硅胶下巴将在她原有的骨骼上生长。忐忑逐渐被兴奋消除。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次手术会带给她怎样的改变。

谢天谢地,一切顺利。从麻醉中醒来的她有些晃神,接着才被下巴上钻心的痛给刺醒。这种疼痛感一直伴随了半年,才慢慢消散。

这个手术是“非做不可”的,打小她就发现自己的下巴与旁人不同,术语管这叫“下颌后缩二级颞颌畸形”,也就是俗称的地包天。在青春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与人合照,也不敢大笑,极力想掩饰脸部的缺陷。在她的公众号中,她贴出了做下巴前后的对比照片,看着眼前这个鹅蛋脸的姑娘,我几乎认不出八年前的她。

“变美有没有带来一些实质性的好处?”

“不怂了吧。”她的嗓音始终微弱。

“那坏处呢?”

“坐地铁会碰到咸猪手。”

时尚编辑、业余模特、理性医美追随者,“伪”裁缝,热爱穿秋裤的东北姑娘,郭士语为自己打上了一系列标签。

如果说2011年之前的日子是铅灰色的,下坠的,自那以后丝绸般的光亮注入这个女孩的世界,她感到身体找回了初生的轻盈。变美并非只是发生在皮肤表层与骨骼深处,她像是从头到脚都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活法。

现在的她爱上了大笑,爱上了照镜子,与人群合照时也不再发憷了,那种伴随多年的惊慌仿佛被一块魔力的橡皮擦一点点拭去。美将她整个人重新塑造。“真的乐观了好多。之前好多想不通的事儿照照镜子就都想通了。”

此后又陆续去了几次医院,祛眼袋、上眼睑吸脂、祛皱、打水光针,她都一一尝试,就像当初学画画那样,在脸这块画布上,规划着她理想的面容。她觉得自己的体验相当克制。“就我这脸,进了医院,医生都能找出20几道要改动的地方。”在最初的念头里,她只是想将自己基因中的“缺陷”抹去,母亲是个人见人夸的美人坯子,所以她原本也应该是。

现在她将收入的60%都花在了“美”上。一年前为了让下牙整齐还去做了正畸,此后几乎每天她都戴着隐形牙套生活,刚开始的不舒适感已经褪去,这已变成她日常的一部分。她坚持了14个月,花费6万。

她对美的理论有时候自相矛盾。多年来她都不吃冻食,坚持一年穿半年秋裤,相信美是围绕健康展开的。而另一方面,她也有着相当的偏执,大学期间,为了减肥,她将手臂和腿捆上层层的保鲜膜,在宿舍里拼尽全力地运动,直到地上都被汗水淋湿。为了保持身材,她很少吃米饭和面食,对于食物斤斤计较。时刻在意自己的体态,当我们聊天时,总能听到她突然细声感叹,“我刚刚肯定驼背了”,“哎呀妈呀,你看我肚子上的肉”。

4

她既不爱穿貂,也没有明显的东北口音,故乡在她身上的影响只剩下天冷就要穿秋裤这条准则。

小时候的她生活在黑龙江小兴安岭一个拐了无数道弯,只有4万人的小镇子里,一家人都在林业局工作。提起东北的衰落,她有些愤愤,那一切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上世纪90年代初,作为一个小学生的她就已经感觉到这片土地被抛弃了。

她称那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母亲常年在外地工作,小时候她是跟随姥姥姥爷一起长大的。97年那会儿,最疼爱她的姥爷离世,原本靠着姥爷每月261块的薪水还能勉强度日,姥爷走后,家里的收入彻底中断。

她对于数字的敏感或许也和童年有关,为了给老人办丧事,家里花光了半年以上的生活费。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穷到揭不开锅。那种吃不饱饭的饥饿感让她自动与同学们保持距离,有次,当她在路边捡起一毛钱时,同学在一旁憋住笑的样子让她至今忘不掉。

“那时候觉得活着和不活区别并不大,因为这顿吃和不吃区别也不大,人是一个不敢去死所以勉强活着的状态。”她说起痛苦的回忆,却像刚刚喝下一杯白开水。

后来,靠着母亲寄回的钱,还有舅舅的接济,年幼的她和姥姥熬了过来。高三那年,母亲带着她和姥姥把家安在了河北,姥姥在的地方对她来说就是家。11年来,不管学习和工作多忙,每个月她都要回家一趟。火车票攒了好几副扑克牌,从当年35块钱的绿皮火车到如今87块5的动车。坐火车的旅程与愉悦无关,吵闹的车厢里充斥着各色人群,窗外华北平原的景致也始终刻板,唯一让她感到宽慰的是,家人就在目的地那头。

真正觉得生活美好是这几年的事儿,那些深夜里心脏被一阵阵揪紧的记忆全被火焰扑灭,苦痛被连根拔起,火光烧出个天明。

5

来北京三年半,她只搬过一次家,扛着几柜子的衣服和缝纫机从宋家庄来到了东北三环外的太阳宫一带。“千万不要住南城,太乱了。”她提醒我。在南城生活的那阵儿,有好几次她都发现在小区里被人尾随,在早高峰地铁上遭遇咸猪手,好不容易熬到一年房租到期,她果断搬走。

现在这个小区紧挨着太阳宫地铁站,过个马路就到了凯德Mall,无论吃饭逛街看电影这里都是首选。30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农村,现在则成为整个城市房价的一个缩影。“我刚到北京时,这里房价3万,现在已经10万多了。原本可以买个厕所,现在连块地砖都买不起了。”

她常常自嘲,30多岁了还跟人合租,身为时尚编辑却连四大时装周都没去过。原来无论多么努力接近梦想,仍有那么多无法实现的愿望。多年来坚韧的生活,教她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学,“其实认怂没那么难,你就在认命的前提下使劲折腾就好。”

小时候的愿望悉数达成。在那个只有4万人的小镇里,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丫头看着新闻联播里缓缓出现的天安门广场,告诉妈妈,长大了她要去北京。现在她是这座城市千万居民中的一员,可以随时随地去天安门转一转,然后顺着人群走向国博看个展览,又或是晃悠到南池子和国子监那一溜红墙下,看着树影发会儿呆。

文艺青年们上演了好几轮逃离北上广的戏码,她却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北京曾是她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如今身在梦境,她不愿醒来。她像个宽容的妻子对待爱人,接受北京一切的好与不好,她也深知,这座城市好与坏都与居住在此的人密不可分。

城市里突然出现的新鲜事,她不会错过。最近迷上的是共享单车,她从朝阳门沿着二环骑到东直门,一路上丁香花的香气都晃晃悠悠,风一吹就有花瓣散落,北京的可爱是可以从杨絮和雾霾中突围的。再过几天,她即将出差,和往常一样又要想念北京了。无数次飞机从半空降落到首都机场,她看着渐渐清晰的地面,“我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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