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已一生
桂花簇簇、幽香缕缕的时节,桂生跳楼了,离他50岁生日还差三天。正准备进城为儿子庆生的老林叔听闻这一噩耗,立马昏死过去。
那么牛逼的儿子,全村人都引以为傲的高级知识分子,为啥一下说没就没了呢?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最悲伤的事咋就摊在老林叔头上了呢?
去省城参加追思会的亲友们回来议论纷纷,说桂生是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啥是抑郁症,乡下人不清楚,只能鹦鹉学舌,说是什么精神疾病。只是他们觉得奇怪,家中如日中天的顶梁柱塌了,桂生老婆和女儿却面无戚容,好像与已无干。
乡人一说到桂生死时的境状,几个人互相补充,口水飞溅,绘声绘色。这些城里人也正是的,一年几十万的收入拿起,省城大房子住起,高档小汽车开起,日子好过得不得了,还有啥想不通的嘛。
桂生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出生的。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实施后,全国逐渐从天灾人祸的困难中走了出来,短暂的休养生息政策让人民缓过气来,逐步恢复了精力的他们很快掀起了一轮生育高峰。
那年刚过中秋节,老林叔就升级当爸了,婆娘就给他生了个小子。望着窗外那株载下才两三年就绽放着十来簇银白小花的桂树,老林叔似乎闻到了沁人心脾的清香,遂为娃娃取名为桂生。
作为村里的老高中生,老林叔先在县报社做了一名见习宣传干事,一两年后业务渐熟,后成为宣传口一名小有名气的笔杆子,自然也有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理想和抱负。无奈县里机关池浅王八多,老林叔祖上又世代为农,多年依然是一个干事。
宏图难展的老林叔因在农村娶妻成家,日子久了,原有的光辉梦想渐渐被终日的满地鸡毛事消磨殆尽。待到娃娃出生成长,便有了欲用彼身续此身的念想与寄托。
做老林叔的儿子,桂生是幸运的。老林叔文化程度在村里首屈一指,深知读书识字对于照亮人生道路的重要性,对桂生从小就施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熏陶与教育。
当同龄的邻家娃娃还在捏泥人、滚泥丸时,小桂生就能摇头晃脑地把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和李白的《蜀道难》背上一大段了,小学入学前基本的加减运算速度已不输于大队的会计。
自然,望子成龙心态过于迫切,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无形压力。桂生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快乐的童年,常常在老林叔的耳提面命下呆在家里读书习字,小小年纪就郁郁寡欢,眉宇间略带着半分忧郁气质。
因缺少和玩伴的交流,儿时伙伴中流行的各种游戏他都不会。记得有次和同学在地上下田字棋,他被老林叔狠狠斥责了一顿,说啥项橐七岁就知儿戏无益,你将近九岁了还不懂得玩物丧志的道理。此后,桂生基本没有动过玩耍游戏的心思了。
毫无悬念,一开始就赢在起跑线上的桂生,从小学至初中,成绩都是稳居班上第一名,从不例外,即便是初二那年期末考试时发高烧也比第二名的同学多出十多分。
桂生县城读高中时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临班的女生红梅是城里姑娘,竟被桂生沉默寡言、少年老成所吸引,对他产生明显好感,默默地关注他,并时不时把家里的水果、零食带到学校与桂生分而食之。家庭之外同龄异性的温暖很快融化了桂生的酷冷,两人迅速擦出恋爱的火花。
与早恋影随行至的是桂生成绩的滑落。月考中,历来稳居第一的桂生竟溜出了前十名。班主任的紧急捎话让老林叔一路小跑从单位冲至学校。得知事情原委后,老林叔勃然大怒,竟挣脱班主任的死死拉扯,冲到教室当着上课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扇了桂生两耳光,老子拼死拼活供你读书可不是让你来风花雪月的,不想读就马上回老家去种田。
桂生用两手逐一抚摸着父亲扇在脸颊上的十根手指印,低头在教室坐了整整一天,午饭也没有吃。细心的班主任发现,经此一事,桂生再没和红梅往从过密了,学习更加认真勤奋,只不过性格更内向,几乎从不和别人进行目光接触了。
老林叔还是不放心,通过关系在县城一单位为婆娘谋了份守传达室的差事,只为方便给桂生煮早饭、送营养餐,当然也为了更好地监督桂生的学习。当时村里各家各户都忙于外出务工经商,万舸竞流各显挣钱神通,老林叔却毅然决定两口子都当起了陪太子读书的伴读书童。
高考前夕,老林叔反复给桂生强调这是决定个人前途命运的最重要考试。趁着桂生赴考的空档,老林叔悄悄来到县城关圣殿的睁眼神算胡半仙那测了一下桂生的八字。胡半仙一把将二十块钱从老林叔手中夺过,妥妥的放入自己油腻的棉布钱袋后,神神秘秘用手指蘸着半碗茶水在破桌上歪歪斜斜写下八个字:人如桂花,贵始贵终。
桂生终不负老林叔厚望,以优异成绩考上了省医学院,打消了老林叔苦苦参详胡半仙八字天机数十日而不得解的种种疑虑,成为了恢复高考制度后村里的首名大学生,为后续读书的娃娃树起了一面高高的旗帜。
四年后,桂生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工作。那时的大学生金贵得很,直接进机关的情况比比皆是。要不是受农家子弟生性内敛、不善言辞的局限,品学兼优的桂生本来完全可以进省市卫生机关的。
参加工作后的桂生一路顺风顺水,接连攻读了医界名宿的硕士和博士,回校后不久被学校确定为学科带头人。院长异常赏识这位术有专攻而又品行端正的青年才俊,决意要把大他两岁的闺女托付与他,并许以重点培养之诺。本无攀龙附凤想法的桂生,竟对领导伸过来的橄榄枝视若无睹。
院长不仅慧眼识珠,且折节下交,绕过暗示两三次均无反应的桂生,于周末直接驱车前往小山村找到在田里干活的老林叔,二人把酒言欢畅谈了一下午。老林叔一听这么天大的好事,借着酒劲当场就把婚事应允下来。
堂堂副厅级领导竟要与自己结秦晋之好,桂生这兔崽子真是,人家打着灯笼都无处寻的美事竟要拒之门外,简直反了天。老林叔送走院长后不久,专门打电话把桂生叫回来骂了个狗血喷头,小子你以为读了博士就上天了?中国这社会,领导不关照你狗屁都不是。高校里知识分子扎堆,若有院长岳丈罩着你,不比单兵奋战熬更守夜做实验、搞课题强得多。半天政治课上完,生性懦弱的桂生彻底丢盔弃甲,缴械投诚了。
成婚那日,端坐高堂的老林叔看着其貌不扬的儿媳却居高下嫁的姿态,心情十分复杂。婚礼之后,新媳妇竟嫌农村住宿环境简陋不卫生,执意在县城最高档的宾馆开房圆房。老两口为儿子精心布置大半个月的婚房竟没派上用场。看着儿子在媳妇面前的唯唯诺诺,老林叔长叹一声,暗生丝丝悔意。
婚后的十余年里,哪怕是孙女出生后,逢年过节桂生携妻女回老家,从来没在农村老屋落过脚,都是住宾馆。再后来,桂生常常是孤身一人回来,各种滋补品捎带不少,进门便塞给老母亲一些钱,候不了多久便匆匆离去。旁人问起,老林叔要么说儿媳工作忙碌,要么说孙女学业紧张。
还好,奉父命成了院长大人乘龙婿的桂生,由此驶上了仕途的快车道。短短十几年,桂生愣是混得风生水起,三十刚出头便成为了医学院最年轻的教授,几年后又被聘为系主任,老院长退休前还升成了医学院副院长。
自此,桂生在家庭中似乎终于翻身做了主人,不再唯老婆之命是从。然好景不长,婆娘本就年长他两岁,看到成日里一些个青春靓丽的女学生跟着桂生做实验、出差开会、搞评审,整日里神经衰弱,疑神疑鬼,隔三差五便和桂生吵一架。甚至还背地里搞跟踪调查,好几次在公开场合弄得桂生尬尴不堪。
结果,一向文弱的桂生竟发了飚,对自己的行政助理产生了真爱,两人常成双成对出入,并扬言准备和老婆离婚。生平第一次接到儿媳妇电话的老林叔正暗自高兴,不曾想却被儿媳哭哭啼啼左一句妖精右一句骚货的哭诉吓蒙了。怕儿子当干部后在经济问题上触雷,常叮嘱他要淡泊功利之心,没想到老实木讷的桂生竟在婚姻道德上犯了糊涂。
如此出众的儿子咋也玩起了红旗彩旗的把戏,真是猪油蒙了心。老林叔立马拨通了桂生的电话,一开口就是好一顿臭骂。桂生始终保持沉默,待老父宣泄完毕,只平淡地说了一句,老人家您就不要掺和了,这么多年我都是听您的,这次听回自己的行不?老林叔无语,好多天彻夜无眠。
后来,桂生老婆死活不同意离婚,喊上一帮亲友冲到学院把那助理打了一顿,把事情闹大了,还捅到了院党委。远在国外留学的女儿也回国成了她妈坚定的同盟军,甚至不惜以死相逼要父亲和那个助理做个了断。想想也是难以接受,女助理竟只比桂生女儿大两岁。
女助理顶不住如山大的社会压力,被学院党委书记谈话几次后竟申请去了边疆地区支医。送助理登上远去的飞机后,桂生万念俱灰,满肠心思自此无人诉说,更加沉默寡言,成日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上学校办公,哪儿也不去。妻女也赌气懒得搭理他。
如此数月后,桂生在笔记本上悠悠写下生无可恋四个大字,趁家人不备,从省城高档社区鹿山国际13楼顶从容一跃而下,血肉模糊地摔成了一滩泥。据社区安保描述,殡仪馆的车用裹尸袋把碎不成型的遗体运走后,搞卫生的大爷用高压水枪冲洗了大半个小时,沥青路面依然隐隐透着一抹暗红。
老林叔从省城捧回桂生的骨灰盒,埋在房旁已经枝繁叶茂、蔚然成荫的桂花树下。铲土成堆过程中,颗颗凋零的桂花从树上飘然落下,夹杂在泥土中,用它们特有的清香永远地陪伴着桂生。人如桂花落,空余香魂荡,老林叔若有所悟。
三天后,老林叔糊涂了,嘴里时不时念叨着多年前胡半仙那句“人如桂花,贵始贵终”的偈语。
花开花落已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