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妖名阿丑
她满心欢喜以为终于有了个安身之所,如今却被自己最信赖的江元之困在了这里备受痛楚。
-楔子
临下山前,他曾问过师父一个问题。
“师父,妖都长什么样啊?”他好奇问道。
“妖啊!”师父捋了捋长至地面的花白胡须沉吟道:“妖大多会幻化成漂亮女子的模样来蛊惑人心,尤其是狐妖!”
游历三年他见过很多妖,温柔的,狰狞的,弱小的,强大的。
可是阿丑,是只很特别的狐妖。
她并非出身青丘赤水那样的名门狐族,也不是擅长媚术的桃花狐狸,而是一只地位最为卑微的野狐,且其貌不扬,道法不精,让他直到现在都还对阿丑的身份存有疑惑。
“阿丑,你真的是狐妖吗?”
他挑起剑眉好奇观察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小的女孩子,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满身血污尘土,惨兮兮躺在那里任由几只狸猫欺辱,胆小懦弱不知反抗,就像现在这样,面对他的疑问也只是喏喏小声抗议道:“之之,我真的是狐狸……”
“都说了不要叫我之之,要叫我道长!”
他凶巴巴的语气吓得女孩子噤了声,她不想让面前这个救了自己还给自己取了名字的小道长生气,可她记性实在是太差,不消片刻就忘了男子的“警告”,慢条斯理开口问道:“之之,如果有一天我肤白貌美法力高强,你还会留我在身边吗?”
“自然不会!我是人你是妖,人妖殊途,怎么可以在一起?”他斩钉截铁拒绝道。
那时的他牢牢谨记师父的话,一心只盼着阿丑早日养好了伤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哪里留意到面前这个姑娘失落的神色和隐藏在话里的小心思:
“嘿,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想和你在一起,你愿意吗?”
一晃过了半个月,阿丑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他心里着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之之,你是在为我担忧吗?”
面对一脸单纯的阿丑,他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然是担心,可他担心的不是阿丑的伤势,而是自己与师父的约定。
三年前他与师父定下约定,当东来峰上的赤金棠树开花之时,便是他回归门派的时候,如今约期将至,他却为了只狐妖耽搁在这里!
“阿丑啊,我……”
他思来想去决定跟阿丑商量一下,怎料想话还没说完,那只懒惰不思进取的丑狐狸竟然连连打哈欠说困了然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化回了原形。
“你啊你!”他弯下腰揪住了狐狸的尖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之之,你放开我的耳朵,好疼的….”狐狸委屈巴巴求道。
他松开手,瞧着抬爪揉耳朵的丑狐狸故作凶狠说道:“再这样,信不信我把你扔在这里!”说完他愣住了。
阿丑的伤虽未痊愈,自由来回行走应该是没问题的。她虽然懦弱胆小,但好歹活了一两百年,总还是有存活的能力吧?当天夜里,在最后望了眼蜷缩成一团的阿丑之后他下定决心踏上了归程。
当他终于回到了东来峰,站在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山门前时,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回归门派的喜悦之情,而是担忧起那只早被他抛在荒郊野外的狐狸阿丑。
可是,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秋高气爽,东来峰上赤金棠树桂开的正好。
他如往常一般待在后山的演武场上,手里握紧自己的玄英剑却迟迟没有拔出来。
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间,也不知阿丑究竟怎么样了?一想到那只灰扑扑的丑狐狸,他有些心不在焉。
“元之,你在想些什么?”
顺着声音他扭回头去,看见自己的师父三清道人站在那里。
“师父!”他恭敬地深施一礼,原想着说没事可是话到嘴边却换成了一句问话:
“师父,若给予别人承诺却又辜负于人,该如何自处?”
道人凤目微睁,抬手捋了捋长及地面的花白胡须后开口说道:“做你该做的,若问心无愧就不必去想那没有发生的如果,若愧疚不安就要有能承担恶果的勇气和责任!”
“师父.....”
他心下顿悟,拱手作揖正准备向师父请示下山时,忽然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见习弟子气喘吁吁跑过来,潦草向道人施礼后急切说道:“师父,闻章,怀之二位师兄在山门口抓到了一只狐妖!”
东来峰毗邻赤水,赤水多仙狐,那些思凡心切的小狐狸时不时会从封界偷溜出来被他们抓到,只是狐妖倒并不多见。他心生疑惑跟在师父的身后由着那位见习弟子指引前往正殿。
“师父!”
待在正殿等候多时的晁闻章和洛怀之见到三清道人和江元之缓缓走来,先是拱手作揖而后由大师兄晁闻章拿手指了指地上由缚妖绳绑住的一个女子对道人说道:“师父,此妖鬼鬼祟祟在山门处徘徊,被我和怀之师弟抓了个正着!”
他顺着师兄的手指望去,那女子芙蓉面柳叶眉,一双碧色的星眸亮晶晶的,诚如师父说的,妖大多会披上这样的美人皮囊去迷惑男人的心神,可这女子没有往日见到的妖怪的妩媚邪气,反而让他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闻章,怀之,你们二人先把这只妖羁押到监牢里然后再慢慢审问!”三清道人开口说道。
“是!”二人异口同声回道。
他看到二位师兄一边一个架起女子的胳膊将她拽起,正当他们转身要退出正殿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狐妖忽然抬起头来,她的眼神越过三清道人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不明就里,忽然听到那女子开口说道:
“之之,救我!”
东来峰的监牢幽深恐怖,关在这里的妖怪虽然屈指可数,但个顶个都是为祸一方的大妖邪魔。
他打小生长在这里,东来峰上下他都跑了个遍,可惟独这里他不愿来,如今却不得不来。
不为别的,他只想寻一个答案。
沿着狭长的甬道来到关押那名只狐妖的监牢,站在用符咒烧成的灰与玄铁熔铸的牢门前向里看,那女子蜷缩在角落,他不着急出声只是站在那里静静观察着女子。
忽然女子头一歪倚靠在墙壁上,无意识露出了尖尖的耳朵和大尾巴,他望着那灰扑扑的尾巴心念一动,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之之!”
女子无精打采的顺声望去,在看清来人后激动的起身朝来人扑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之之……”她有些委屈。
“你真的是阿丑?”
他用充满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起这个自称阿丑的女子,不过半年而已,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改变?
“之之,那日我醒来不见你后,先是在原地等了你十天,后来我被路过的猎户抓走侥幸逃脱后无意寻得一种蓝色的草,初时吃下去的时候头疼欲裂昏死过去,等到醒来之后我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阿丑望着他,两只手小心翼翼揪住他的袍子轻声说道:“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
“不,其实我……”他满心愧疚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再三才开口说道:“东来峰不会容忍一只妖的存在,你不该来这里!”
“可我只是,只是想再看你一眼啊!”阿丑切切说道。
不辞辛苦冒险而来就只为来见我?见这个不辞而别丢下她的人?他心里的惭愧之情愈加深刻,一双虎目不敢去瞧眼前的美貌女子,浑然没有留意到女子的眼中闪过一丝蓝光。
“呐,你还会赶我走吗?”
阿丑眨了眨碧色的星眸一脸期待的望着他。
如果可以,他很想为阿丑来做些什么来弥补心中愧疚之情。
可是他不能,哪怕阿丑只是简单的希冀能留在他的身边而已。
人和妖相处有违天道轮回,也不符合东来峰降妖除魔的教宗。他自小在东来峰长大,又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要他为了一只小小狐妖而背离天道教宗和自己的师父,他做不到!眼下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求师父能放阿丑下山。
承光殿内,在说明来意后他跪在师父脚边不敢抬头,半晌从头顶传来师父凝重的声音:
“难道你也被那妖的美艳皮囊所蛊惑吗?”
若师父看见阿丑原来的模样还会有这样的想法吗?他收起心神连连摇头回答道:“徒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那是为何?” 道人眉间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师父,徒儿曾与阿丑相处过一段时间,她生性温和纯良,与寻常的妖截然不同!”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妖魅邪魔行事乖张,全凭自己的心性为所欲为。你今日见到的她温和纯良,难保他日不会露出本性吗?”
三清道人弯腰扶起了他的胳膊,待他站直身体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元之,望你慎重!”
他垂下眼眸低头不语,师父的话说中了他一直不敢去想的心事。阿丑性子温吞善良不假,可是曾经有一次他为其上药时不小心力度重了些,那只灰扑扑的狐狸竟然扭头冲他露出一嘴的尖牙,虽然事后她跟自己道歉,但让他看清了一件事:妖终究是妖,虽然能化为人形,但时不时流露出的动物本性昭示着他们终究不能像人类一般遵守天道法度,阿丑也不例外。
想起阿丑那双碧色的星眸,他抿紧嘴唇思虑再三后缓缓开口说道:“师父,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吗?”
“为何如此固执?”
“我决定赌一把,赌阿丑不会胡作非为!”
道人的凤眸一扫落在他的身上良久,才轻叹口气说道:“附耳过来!”
东来峰的监牢依旧幽暗不见天日,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妖魔低沉的吼叫声。他皱了皱眉头低头望着蜷缩在牢里铺就的稻草上睡得香甜的阿丑轻笑一声,反应迟钝又贪睡,这样的妖怪能闯多大的祸啊?
“之之啊......”
女子梦呓着翻了个身,脸颊挨着他的手臂感觉到了温暖,先是蹭了蹭而后抬起两只手缠了上去。
“唉,你这得寸进尺的.....”
他伸手阻挡,在碰到阿丑手腕上一圈暗红色的结痂时却像过电般急忙弹开。那几道粗粝的暗红是绳子勒紧后留下的痕迹,阿丑曾指着疤痕跟他讲述自己如何从猎户逃走的经历。
“那个猎户绑的好紧,我拿牙齿磨了好久才把绳子磨开,你看,我的牙齿都磨坏了!”
想起女孩子张嘴给他看磨损的牙齿娇憨的模样,他的心里也像被绳子一圈圈捆缚般难受,大手覆在疤痕之上恨不得转移在自己的身上。
“阿丑啊!” 他摸摸女孩子的头发轻轻说道:
“无论怎样,我都要护你周全!”
当阿丑醒来时,望着满眼的蓝天白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监牢。
“之之……”
挣扎着坐起身看见自己依赖的道士江元之就站在不远处,她想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脚被四道长长的铁链锁住。
这是怎么回事?她挣脱不开只得寄希望于那个面色凝重的道士身上。
“之之,这是怎么回事?” 她问道。
他望着一脸不解的阿丑,心有不忍开口出声说道:“阿丑,师父说你身上邪气太重,需得在这金光阵内荡涤净化才好,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
她还没说完话就被由地上符咒生成的万道金光包围,那光像虫子般透过皮肤钻入她的身体,难以言说的疼痛几乎让她说不出话来。
看着眼前被金光包围的阿丑扭曲着身体时不时发出的“之之救我”的惨叫,他握紧拳头口中反复念叨着清心咒以求能尽力减轻阿丑的痛楚。这金光阵虽然霸道,但每一个从阵里走出来的妖怪全都洗心革面,认真向道,既然可以,他相信阿丑也可以。
可是他忘了,忘了阿丑是只很特别的妖,她不恋红尘不恋仙,流世百年不过想寻一处安身之所,直到她遇见了江元之,无条件的信任他依赖他,甚至捧着一颗滚烫的真心迢迢来到东来峰这个于她极为不利的地方,她满心欢喜以为终于有了个安身之所,如今却被自己最信赖的江元之困在了这里备受痛楚。
“阿丑!”
忽然他瞧见那金光中闪烁一丝蓝光与之交缠,不消时那金光渐渐处于弱势,在那烁烁蓝光之中他看见一个婀娜身影,阿丑挣断铁链缓步走出了金光阵法,走到了他的面前。
“之之,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女子抬头用一双湖色的眼眸盯着他,浮现于白皙额头上的花钿闪烁着妖异的蓝光,她望着一脸讶异的江元之满是恨意地说道:
“我要杀了你!”
当三清道人率众弟子赶到时,阿丑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江元之一人坐在地上。
“元之,那只妖呢?”晁闻章开口急切问道。
江元之没有理会问话,他发髻散乱,道袍上沾满了血污,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
“元之”道人开口唤道。
他动了动身体,迟缓着从地上爬起来,先是朝道人深施一礼而后开口说道:“阿....狐妖已死,请师父放心。”说完将阿丑的内丹双手奉于道人验看。
“如此甚好,那狐妖的体内有执心草的气息,那执心草通体蓝色,若有妖误食,虽功力大增,但会逐渐迷失本心,继而逐渐疯狂入魔,无药可救,唯有一死才能解决,否则听之任之难保不会惹出什么滔天大祸!”
“师父英明,师父英明!”
听着众人齐声高呼,他握紧阿丑的内丹不言不语,师父和其他人只知道执心草会迷失妖的本心,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阿丑方才是怎样与自己做一番挣扎后飞身撞上了他的玄英剑上的。
“永远,阿丑永远不会伤害之之......”
想起阿丑窝在他的怀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心口生疼,眼眶发烫,双膝跪在师父面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经此一事,徒儿深感自己道行浅薄,不辨是非,请师父准许徒儿再次下山历练!”
道人轻叹一声,伸手抚摸他的头顶轻声问道:“此次下山又要多久才能回来?”
他摇摇头只是握紧那颗晶莹剔透的内丹,从此以后他与阿丑,阿丑与他再也不会分离。
很多很多年以后,小徒弟要下山历练了,临下山前他好奇问了师父一个问题。
“师父师父,妖都长什么样啊?”
他眯着一双虎目,轻抚花白的胡须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妖魔鬼怪,千变万化,你只须看其本心,不需在意外表!”
“可是我听师叔他们说妖都会变成漂亮的女人来蛊惑人的心神,尤其是狐妖!”说完小徒弟张牙舞爪冲他扮了个鬼脸。
“那可不一定,为师曾经就遇见过一只很特别的狐妖,她叫阿丑。”
“阿丑?那她一定很丑喽?这么丑的会是狐妖吗?”小徒弟困惑问道。
“当然,可在为师看来,她非但不丑,反而还很漂亮.....”
“是吗?那她现在在哪里?”
他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拂尘握柄上镶嵌的珠子,它曾经是颗内丹,鲜活的跳动着某只狐妖的身体里。
“她哪里都没有去,和我在一起,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