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墓地雪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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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登上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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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上,越多。”眼镜他们拍了更多照片回来。
一开始哈姆他们只找到一个墓碑都能反复拍带回来三四张照片,到现在已经每个墓碑只拍正面都能带回十几张照片了。
这些墓碑都只在正面刻有字,而且无一例外都只有三行:
第一行是名字
第二行是一个角度
第三行是距离。
根据地图标注和计算,眼镜得出了结论:
角度是以雪山为原点,跟他们所在小屋的连线为X轴正向的,逆时针为正的一个弧度角。
距离,则应该是到达雪山中心的直线距离。
今天眼镜他们走到的最远处,标注距离雪山,还有十八公里。
“越往前越难走。”眼镜对着所有人说,“而且我们从这里出发,每一次走到上一次位置都需要花时间。”
“但是这其实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食物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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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哈姆,我要走了。”'老师'路过哈姆他们房间时说。
“你要走了?你怎么离开?”哈姆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我就是可以离开,没有什么方法,趁着你们都不注意,悄悄地离开。”
“那你主动跟我打个招呼,这是算自首吗?”
“哈哈哈。”'老师'笑了笑,“你很好,你有一种幽默感,无害的幽默感。”
'老师'再扯了两下衣服:“我来找你,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您请。”哈姆道。
“想一想,方向正确吗?
“在风雪中,你应该向哪里去,你走向哪里,是为了什么。
“这些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迷茫的年纪里,总有人把无用的痛苦作为方向。
“而我唯一的忠告是:
“不要登上山巅。”
'老师'说完,意味深长地面对着哈姆。
'老师'顺手拿起十四放在门边桌上的那本书:“冬日夕阳”。
“你知道这本书讲了什么故事吗?”'老师'问。
哈姆摇头:“没看。”
“讲了一个男人,在自家的花园里,发现自己变小了,小到跟蚂蚁差不多大,他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能够传到家人耳里,拼命地想要爬到高一点的地方。
“然后他爬上了花盆,爬上了除草机,发现有一个很高的黑色物体竖在自家花园里。
他想着到那上面他们就一定能看见他,于是千辛万苦爬上去,发现那个黑色的东西,是家人,给他立的坟墓。”
“再见,哈姆同学。”'老师'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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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离开了。”眼镜很沉重地说。
“地窖里的食物已经空了,这个火炉和这些灯光倒是常亮,也不用添燃料,但是相信大家都不会愿意,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待着,饿着。”
眼镜提了一下包:“我们整理出来了够我们所有人用的装备,我们必须全员出发了。”
“出发,去哪里呢?”十四问。
眼镜没有说话。
“去那座山。”优唯说。
哈姆想起了'老师'不久前才跟他说的话。
不要登上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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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手里捏着绳子,他们组走在中间。
优唯和眼镜的两个组分别带了一个额外的人,只有哈姆的组还保持着四个人。
这一次不需要探索,所以他们四个人都凑的很近。
哈姆一直思考着'老师'的话,在犹豫着。
但是还没等哈姆做出决定告诉其他人,羽毛突然停下了。
哈姆,林杰和十四都转身看向羽毛。
羽毛则看着三人背后,那座平顶雪山的影子,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哈姆问:“怎么了?”
“我不想去那里。”羽毛说。
没有人反驳,四个人沉默了一小会。
“先到中转点吧。”哈姆没有询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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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进雪洞之后,优唯他们已经先到了,哈姆四人坐到一个角落,把门口的空间腾给眼镜众人。
没过多久眼镜一队也到了,最后一个进来的人盖上了板子,他们点起灯,用简易的锅开始加热所剩不多的食物。
哈姆先是问了十四和林杰,然后才开口。
“我们不想去了。”
外面是风声,里面只有柴火燃烧的声音。
“为什么?”优唯问。
“就是,感觉不太好。”羽毛说。
“都没有个理由的吗?”有人问。
“不喜欢需要什么理由。”羽毛嘟囔着回答。
“感觉有些奇怪。”哈姆接上,“如果真的是登山,那应该是越向上墓碑越少,怎么会越向上墓碑越多。”
“什么意思?”
“你想想,如果那座山是正确的,是,最终的目标,那所有人都会向上攀登,那在外围的墓碑应该远比上面多,应该是逐层淘汰的。”
“那只是因为像你们这样一开始就打算放弃的人不多而已,大家都在朝着目标奋斗。”优唯说话毫不客气。
见自己一下就被扣上了不努力的帽子,哈姆倒也没有生气,他本来就是摆烂的,反而觉得挺好笑的。
“是吗,”哈姆自己念叨,“像我们这样一开始就不想去的人很少,所以外面没有墓碑。”
“说不定努力向上的都在上面变成墓碑了呢。”哈姆说完自己笑了一声。
然后他又抬起头:“你知道上面有什么吗?”
“不知道,但是是平的,或许有城镇,或许有出口。”优唯说。
“你也不知道啊。不知道却笃定地前行,为了什么呢?”哈姆轻笑。
哈姆没有等到优唯的回答,没有等到任何人的回答。
哈姆摇了摇头。
“总之,我们不去了。”最后,哈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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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与优唯分道扬镳。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眼镜那一队居然也不想去,而是选择跟着哈姆,最后只有三个人要跟着优唯一起向上攀登。
优唯什么都没说,继续着她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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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去向哪里呢?”眼镜队里有人问。
“不知道,”哈姆耸耸肩,“我不喜欢那座山,我们,绕着走走吧,山的背面,或许有东西。”
没人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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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顶看起来就很冷啊。”羽毛说。
“是啊,一点火光都看不到。”十四接。
“其实最奇怪的事情,是为什么我们能看到吧。”林杰说。
“明明能见度这么低,人隔个两三米就只剩个影子,四五米之外都看不见了,却能看见那座山,还能,看见坟墓。”
“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哈姆说,“我们看见坟墓的时候,都不是贴近了才看到的,而是还有着十米左右就能看见了。”
“对,很奇怪。”林杰说。
“你小子,真的想到什么都闷着不说,这个点很奇怪。”
哈姆说着想找一个墓碑试验一下,正好在不远处看到一个。
“眼镜,你们站着别动,我们四个先去那个墓碑那里,你看看能不能同时看见墓碑和我们。”哈姆扭头说。
眼镜点头。
于是哈姆四人向前走去,走到墓碑旁边后,哈姆就转身看着眼镜的方向,看不见他们人。十四靠着墓碑休息,羽毛则兴致勃勃地蹲下来认字。
过了一小会,眼镜走来:“只能看见墓碑。”
“所以说,墓碑的可视距离,比我们要远,那么我们一直都能看见的那座山。”
哈姆不再说下去,只看着那座平顶雪山。
“那座山是平顶的。”眼镜队伍里有人说。
“就像个,墓碑。”又有人说。
“哈姆。”羽毛拉了一下哈姆,让哈姆蹲下去看身边的这个墓碑。
眼镜往前,呆滞地踏了一步。
然后眼镜看着雪山的方向,又走了一步。
但是眼镜的手被哈姆一下拽住:“别去,你会回不来的。”
眼镜的护目镜被冻住了大半,但是哈姆还是能感觉到后面那只眼睛的抽动。
“你知道她就是那样的人。”
眼镜还是没有说话。
“回去吧,别问我为什么了,回去吧。”哈姆说。
众人向着出发的木屋走去,身后的墓碑渐渐淡出视线。
那个墓碑上的第一行,刻着:
布兰卡•哈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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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的年纪,总有人把无用的痛苦作为方向。”哈姆复述着'老师'的话。
“其实优唯也不知道上面有什么,但是因为雪山难爬,在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她觉得会让她觉得困难的前行,一定是正确的。
“她觉得困难,代表着自己在努力,对迷茫的人而言,努力是唯一的圣经,因为没有方向,她只能坚信,努力,就会换得成果。
“这其实是一种病态的自我安慰,是一种,逃避。
“我不是说努力得不到结果,也不是说努力的人不配不对,我是说,努力之前,应该思考,思考自己的方向,思考自己要什么,自己走的这条路上有什么。
“努力的人自然可以得到成果,天道酬勤。
“但是逃避了思考的人,不会被上天眷顾。
“就像你的班里那种学习非常努力但是到了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人一样,如果她还不去思考自己想要什么,而是继续盲目地走下去,最终不论多么努力,都只会剩下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个,在努力的路上行进的距离。
“就跟那些墓碑如出一辙。”
“我们离开是为了食物,但是山顶什么都没有,我们还失去了炉火,所以,不如回去。”
哈姆走得很坚定,眼镜默默跟随着。
“我甚至都不了解她。”眼镜自嘲般,低声说了一句。
只有哈姆听见了,哈姆没有回答。
木屋已经近在眼前了。
哈姆打开门,门后没有炉火。
但是有鸟语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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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上坟墓越多。多到密密麻麻,会阻碍行走了。
身后的三个人都已经不见了,优唯甚至没有发现。
就在某一次,或者某几次,在越来越猛烈的暴雪里,在某次跨越墓碑的时候,就有人掉下了。
优唯有些自责,但是优唯相信他们可以自己走上山巅,就像她相信自己一样。
身边墓碑上记录的距离越来越短,已经只剩一千多米了。
只剩几百米了。
可是上面有什么呢?
优唯突然开始想。
如果上面什么都没有,那怎么办呢?
优唯摇摇头,走就是了。
前进,肯定没错。
五十米。
山顶已经近在咫尺。
十米。
风雪消失了。
风雪,突然消失了。
优唯惊喜地回头,发现这片暴风雪以自己站着的这个高度为分界,一旦越过这里,风平浪静。
优唯甚至能一眼看到山脚,她不禁感叹自己爬到了这么高的地方。
于是优唯兴奋地爬上了最后的小坡,站到了山顶之上。
她期待着出口,大门,或者城镇。
可是山顶只有墓园。
平顶的山顶,是一片墓园。
连地面,都是坟墓,凹凸不平的,由坟墓搭建起来的,地面。
优唯突然明白了,这整座雪山,不过是无数,堆积起来的坟墓。
优唯哭了,流泪的一瞬间,过去了一百年,优唯变成了一个坟墓。
一个矮小的,黑色的,安静的坟墓。
坟墓上刻着三行字:那是优唯的名字,前进的方向,和距离山巅的距离。
第一行是:优唯
第二行是空白
第三行,是无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