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隔着一百多公里的距离,隔几个月才见一次他,每见一次都觉得他好像又变化了一些,这一两年这样的感觉更深了。自前两天见他以来,我的心中总是害怕。看到他头上添了的许多白发我害怕,看到他额上更深的皱纹我害怕。我感觉到:他老了。
父亲在记忆中的样子是什么样的呢?小时候,父亲对我来说就是各种好吃的好玩的。那时候,我天天搬个板凳坐在家门口,等着他回来给我带的各种玩意儿。有时候是皮球呀,图画书呀,漂亮的小伞呀,更多的是给嘴馋的我带的各种好吃的,有雪糕、“唐僧肉”、“罐头”、干脆面。不在家门口等的时候就能看到他站在远处笑眯眯地呼唤我:快回来,有好吃的呀!父亲最喜欢我给他“拔胡子”,晚饭后我经常是趴在他胸口,仔细找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子,瞄准了,一口气拔出来。他也喜欢跟我玩耍,大雪来了,跟我一起去堆雪人,给雪人找眼睛,带着我和姐姐去逛庙会时他喜欢把我扛在肩头上。
进入中学以后,与父亲的交流渐渐少了。父亲下班后的时间慢慢献给了牌桌,而我的时间则交给了大把的作业。我不再等他下班,但他对我仍然有求必应。我要自行车,他可以在半小时内给我买一台;我要苹果,他马上去买一箱回来。唯独他不能辅导我功课,但我仍记得他说的:我和你妈的文化程度只有那样,学习的事情要靠你自己了,我和你妈做好后勤保障,有什么需要的你要跟我们讲,一定满足你。
后来考上大学,一人去外省。起初还跟他打电话,但他渐渐沉迷于打牌,每次跟我讲电话也只是寥寥几句。终于,慢慢的,除非有要紧事,我也不再给他打电话了。他不再知道我吃了什么,交了什么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情。每回家一次,他像接待贵客,提前几天准备好吃的,回家了他就推掉牌局自己下厨给我做好吃的,母亲一年也不见得能吃到一次他做的饭。
毕业后回到省会城市工作,与老家隔着一百多公里。虽然距离不长,但工作很忙,每年回家的次数大概也只是三四次而已。父亲大约是觉得在同一个省,见起来容易,也懒于来看我。我和他的联系除了这几次归家和偶尔的几个电话以外,好像就只剩下他在家里托人买的各种土特产、自己钓的鱼之类的了。但工作几年,我们的角色好像开始互换了:我好像慢慢成为了他的靠山。父亲开始跟我们商量一些事情了,想要投资会咨询我的意见、买件衣服需要我做参考、托我上网给他买东西。家里的电器旧了需要我去买、他的衣服需要我和妈妈一起去添置、工作上有问题会打电话求助我、有时候密码忘记了也要打给我,他每次来看我,我要准备好多东西给他带回去,每次给他礼物他都高兴得像小孩。
前两天,接到他求助的电话,他说,暴雨来,他开着车掉进了水坑,车子坏掉了,他不知道怎么跟保险公司沟通,怎么去维修。我问了句他自己,他大大咧咧说:我没事。今天我再问起,他说当时水漫进驾驶室,他说他仓皇打开车门,弃车而逃。水漫过膝盖,他艰难地一步步走到浅水区。他说这件事情时我们正在维修厂,阳光很大,他黑黝黝的皮肤上的皱纹特别明显,两鬓不知何时长出了这么多白发,而他的眼神里有自责,还有不知所措。看着眼前的他,我想象得到他逃离时狼狈慌张的样子。我背过身去,只觉得心酸,泪目:他是老了,这样显而易见。
父亲是怎么突然间老成了这样的?眼前的这个人苍老又无助。可是我记忆中的他不是这样的,他是我六岁时把我举在肩头的那个人,他是我十六岁伤了脚时一把抱起我的人。我记忆中的他还是在大雨中骑着摩托车,带着妈妈姐姐和我,在泥泞的路中勇往直前的那个英雄。还是那个骑车载着我,唱着《映山红》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好像身穿铠甲,拿着利剑,妖魔鬼怪都不能奈他何!时间,你太残酷。
昨天,他急匆匆地回老家上班了,送他到门口,我的心里堵着很多东西,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像往常一样轻松跟他道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朱自清的《背影》,我好像是到这一刻才真正读懂。“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流下来了”。此刻我才切身体会到了这一句话所包含的感情。
我没有嘱咐他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要注意作息;没有提醒他该染发了;也没有安慰他说不用担心,车子的事情我们会去处理好。我不想让他察觉我们觉得他老了。也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还是那个家里的顶梁柱,还是身康体健的少年,他只是跟不上时代的变化,需要我们的一点意见而已。 是的,就让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做英雄,让我来做他背后的英雄吧。